□忽培元
《同舟》是游子献给故乡的一个敬礼。
每次离开家乡后我都会想,那里是我的曾祖、祖父和父亲的生身之地,是我的根脉所在、情感所系。我就像一只飞翔中的风筝,总感觉有一根看不见的结实的红线,一直牢牢牵扯着我的心,使我时刻不能忘记家乡的存在,那也是我的童年梦境。
我的家乡陕西大荔县,地处关中东府平原与渭北高原过渡地带。这里是黄洛渭三条河交汇处,视野异常开阔。天气晴明的日子,站在我家老宅后院,可以清晰望见南面的华山与东边的黄河,堪称山河壮美、人杰地灵。大荔县古称“同州”,是渭南市面积最大、人口较多的一个县级行政区。我们那一带原本属于老朝邑所辖,是有名的丰图义仓、汉唐沙苑皇家养马场和黄河古渡所在地。我小时候随母亲在老家安仁镇下鲁坡村忽家巷生活过几年。儿时记忆中的村巷老屋、村中的百年老槐树、门前果实累累的柿树和后院花香四溢的老枣树,至今历历在目。幽默风趣的爷爷、慈祥可爱的奶奶,还有嘴长好事的七姑八姨们,整天疯跑嬉闹在一起的有趣的小伙伴,古老村巷里的左邻右舍、鸡鸣狗吠、牛羊哞咩等,那种祥和温暖的氛围、那些乡音质朴又亲切的人和事,成了我生命的“底色”,伴随着我的一生。印象最深刻的是排队吃集体食堂大锅饭的场景,同大人一起到黄河滩里拾麦穗、捉泥鳅、挖野菜……后来我离开家乡,跟随父亲忽聚田来到陕北延安,见证了一位勤恳的水利工程师为陕北农村水利事业作出的扎实贡献。那儿时的家乡往事,渐渐化作一个永不消逝的童年时代的美好梦境。
在父母的言谈之中,家乡永远是土地肥沃、物产丰富、人文积淀深厚的富裕之地。可是等我20世纪70年代初返回老家,看到的却是农民生活的极度贫穷。穷困的直接表现,就是吃不饱饭。一年四季拼命种地的农民,到头来却喂不饱自己的肚子。那是1971年夏天,我离开多年重返家乡。当时由于天气炎热,人们穿得很少。看到瘦骨嶙峋的祖父、外祖父和盛年早衰的叔父与舅父,看到面有饥色的邻里乡亲,一个十五六岁的脆弱少年——我,难过地流了泪。以后在延安工作,每年到省上开会后,都要顺路回趟老家。农村实行“联产承包”以后,家乡的最大变化就是能吃饱饭了,人们脸上有了笑容和红润。可是村落依然破旧,不少人家仍然没钱盖新房娶媳妇。农民光靠种庄稼,富不起来呀。到了改革开放20年时,人们饭碗里有了肉,可腰包还是瘪的。“无工不富,无商不活”,这口号在家乡一带喊得响亮,可是一个农业大县,陆续办起的工厂和企业在市场经济大潮中并没能风生水起。事实证明,农民在承包的土地上各自为政、小打小闹,仅靠小农经济在商海中盲目扑腾,很难富裕起来。于是乎青壮年劳力纷纷外出打工,土地撂荒现象日趋严重,乡村的衰落令人担忧。
今天,家乡人民经过更新观念、调整思路,重新组织起来,艰苦努力,终于富裕起来也文明起来了。这就像一根火柴,点燃了我创作的热情。其实早就想写一本献给家乡的书,但我不想只是写苦难、忧愁和无奈。眼下这本书终于完成,可谓故事曲折、波澜起伏,是我家乡人民奋斗变迁史的真实写照。我记得很清楚,2022年11月26日早晨,在大荔县城智能饭店那间狭小的客房里,我写完了本书初稿。当我在键盘上敲下最后的句号,禁不住长叹一声,眼睛顿时聚满泪水。我激动地抬起头,窗外又是一个新的黎明。寂静中一抹微弱的曙光如期而至,一只早起的小鸟发出悦耳歌唱,仿佛是送给我的一首赞歌。我为我自己的顽强坚持而自豪,更为那么多关心支持我的乡党而感激动容。
游子归来,感谢家乡的厚爱,感谢乡党们的接纳与呵护。那是抗击疫情最难熬的阶段,我回到家乡补充采风、继续写作,当时《同舟》开笔已经整整三年。默默回到家乡的我,欣然利用居家之机,完成创作的最后冲刺。预想不到的困难检验了我的意志,也令我特别深刻地感受到浓浓的乡情。这期间,亲朋好友甚至素不相识的人们,都以各种方式向我伸出援助之手,让我体会到不同寻常的温暖,同时感受到一个作家书写家乡的快慰与优势。亲切的方言土语,熟悉的自然人文环境,包括家常便饭的味道和各种诱人的风味小吃,这一切对于一个写作者情感的调动、灵感的激发和诗意心境的营造,无疑都有着巨大的影响。总之,在家乡独特的文化氛围中,书写当地的人物和故事,感觉会更加纯粹而生动。初稿完成,我趁热打铁对作品进行了通篇修改润色,力求更加凸显地域文化特色。
算上有目的的实地考察和搜集资料,《同舟》进入创作前经历了大约十年的准备。这期间我每年都要回到家乡,跟踪了解书中众多人物的生活原型及其现实处境。当我远离都市的烦恼、冷漠与情感隔阂,意识清醒地投身到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古老村庄与农村基层社区时,就像投身于汹涌澎湃的大海,扑面而来的强烈气息,包括每一层波涛、每一朵浪花,都令人惊奇万分。我情不自禁揽之入怀,浸润于骨髓之中。这是刻骨铭心的切身经历,更是无与伦比的强烈召唤。我曾不止一次地想到,眼前这些名不见经传的真实的生活者,他们的处境折射着普通人的命运。他们的生存现状像磁石,吸引了我的喜怒哀乐,使得我灵魂震颤,产生诗意的冲动和哲学思考。这些有笑声也有眼泪的人,是我熟悉的亲戚邻里或户族本家,更是黄土地的儿女。他们每个人背后都站着一大群人,甚至一个完整的家族。我总能顺藤摸瓜,牵扯出一连串新鲜动人的故事。这令我的写作有了现实的血脉根基,连通了有生命的源头活水。我不知不觉身处在时代的洪流之中,忘情领略着形形色色个性鲜明的人物和典型范例。
经过各种各样的反复尝试,我发现“抱团取暖”还是眼下农民最有效的御寒方式。一个村落就是一条航船,村民唯有同舟共济,才能找到平坦的阳关大道。激越的生活洪流,大大丰富和凸显了我笔下的人物群雕。作家深入生活,同时有责任推动生活前进。努力种好文学创作与社会工作这“两块地”,是我人生的终极目标。陈忠实先生曾鼓励我,这是“大智慧者的人生选择”。我深感自己摸索到了一条前辈作家们早已成功践行了的、“从生活到艺术”的沧桑正道。我在这条道路上艰难行进,常常感觉苦中有乐、悲中存喜。
普遍的乡村蜕变,是当今农村的一大特征。这种复杂原因造成的“脱胎换骨”,是我们面临的机遇和挑战。新的历史拐点上,乡间落后习俗与各种陈腐残余正被淘汰、逐渐消失,而新的、充满活力的观念和思想,也在同一“胎盘”上孕育并滋生希望。党的十八大以来的新发展理念,冲击和启迪了人们的头脑,我在家乡欣喜地发现了大量生长着的新生活的萌芽。我看到了乡村基层党政组织和广大党员的精神风貌发生的变化,学有专长的适用人才被不断吸引而来,投身乡村建设,心中顿时云开雾散。新型知识青年,无疑是未来乡村建设的生力军和创业英雄。这一切,无疑为《同舟》的创作提供了充分的生活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