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版:理论·新闻

“赤子之心”的美学价值与当代启示

□袁济喜

“赤子之心”原指婴儿的本心,具有真诚无伪、自然淳朴的特点。道家借以阐发个人心灵的纯洁、独立,儒家将之看作性本善的依据。它对文艺创作提出了求真尚实、情真意切的审美价值要求与批评尺度,是中国美学的生命所在,与中国美学精神息息相关、互为表里。时至今日,这一范畴仍然彰显出强大的生命力,对于培养人格精神、提升国民素质发挥着生生不息的思想价值。

一、“赤子之心”与美学生成

在中国美学中,“赤子之心”既是指一种婴儿般纯洁无瑕的童心,又具有抗争世俗、坚守素志的赤诚,其通贯于审美与文艺创作领域,在中国美学与文艺发展中生生不息,影响巨大。

“赤子之心”生发于老庄和孟子的思想体系中。老子最早提出“赤子之心”这一范畴,他指出:“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老子对他所生活的春秋时期人性异化、大伪盛行的恶浊风气深恶痛绝,从道家的人性价值观提出最高的德性在于“赤子”。赤子也就是婴儿,其特点是童真未凿、精气未散,这种童真是最高的和谐之美。

混沌未开、不谙世事的婴儿成为老子理想的人格范式,由此影响到审美理论,他说:“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涤除玄鉴,能无疵乎?爱民治国,能无知乎?天开门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无为乎?”所谓“玄鉴”就是持一种虚静的心态,老子认为这种心态以排除嗜欲与理性思维为特征,与审美的超功利性相暗合。《文心雕龙》对此进一步阐发,《神思》篇提出“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脏,澡雪精神”,即是直接从老子的思想中深化而来。由此也证明老子的“赤子之心”在中国文学与美学中的强大生命力。庄子虽然没有明确提出“赤子之心”,但是他所追求的自由无待人格境界是与“赤子之心”的内涵相通的,他笔下的至人、神人是道家“赤子之心”人格的最佳典范。所以道家的“赤子之心”关注个体浑然天成不受污染的精神状态,彰显独立逍遥的人格精神与美学追求。

儒家孟子正式提出“赤子之心”这一概念。《孟子·离娄下》云:“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这里的“赤子之心”指人的本性、初心。孟子认为人皆有善良本性,具体表现为“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四心,将此扩而充之,即可达到“充实之谓美”的境界,这就触及到了孟子的人格美思想。孟子心中的“美”与人的道德紧密相连,“美”之上还有“大”“圣”“神”等人格境界。所谓的“神”就是将赤子之心发展到极致,不仅自己能够实现道德的自省自律也能感染他人,成为他人精神上的榜样。“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在礼崩乐坏的年代,作为“士”的孟子自觉肩负文化传承之重担。“赤子之心”可谓儒家责任意识与担当精神的人格写照。

由此可见,老庄的赤子之心和孟子的赤子之心同名异实,老庄强调赤子之心的任真自得,不受世俗的干扰,儒家则突出赤子之心中的社会伦理力量。这二者的共同之处,在于高扬了内心的赤诚与人格的独立。这种人格精神恰好与审美的自由与自律的特性相通。人最可贵的是具备一个孩子的童心,这种心境能够使人超越所处的现实世界,进入一种心灵的自由境界,整个人也表现出一种真性情。这样创作出来的作品才能产生真正感动人的力量。

西汉《淮南子·齐俗训》融合儒道,提出:“且喜怒哀乐,有感而自然者也。故哭之发于口,涕之出于目,此皆愤于中而形于外者也。譬若水之下流、烟之上寻也,夫有孰推之者?故强哭者,虽病不哀;强亲者,虽笑不和。情发于中,而声应于外。”这既继承了儒家诗言志、诗缘情传统,又强调言志缘情皆应发于自然,融合了“赤子之心”中儒道互补的蕴涵,从道家自然观出发对文学中的个体性问题作了较好的阐述,影响到六朝美学。

魏晋时期嵇康承续这一影响,对老子与孟子的“赤子之心”作了进一步阐发。其《养生论》中提到:“外物以累心不存,神气以醇白独著,旷然无忧患,寂然无思虑。”主张人们少私寡欲、服食养生,追求平和淡雅的生活。其本质上是注重精神的调和以及对人内在性情人格的塑造。嵇康明确反对孔子所追求的道德养生方式,在《答难养生论》中提出:“又勤诲善诱,聚徒三千,口倦谈议,身疲磬折,形若救孺子,视若营四海。神驰于利害之端,心骛于荣辱之涂,俯仰之间,已再抚宇宙之外者。若比之于内视反听,爱气啬精;明白四达,而无执无为,遗世坐忘,以宝性全真,吾所不能同也。”嵇康更多地汲取老子思想的影响,其“养生论”与“声无哀乐论”均表现出反对儒家先入为主的教化论,“非汤武而薄周孔”,提倡一种回归赤子之心的心态,追求不为外物而扭曲自己的人格。东晋陶渊明以“赤子之心”将人生审美化,他身心合一、洒脱自由,其诗歌干净简洁,辛弃疾道:“千载后,百篇存,更无一字不清真。”(《鹧鸪天·晚岁躬耕不怨贫》)所谓“清真”,实际上就是指赤子之心,他以真来反对虚伪,将人生审美化、诗意化。

及至唐宋时期,“赤子之心”这一范畴又与禅宗思想相结合。“赤子之心”虽然是从儒道两家思想中生成的,但对于唐宋时期的禅宗文艺思想有着直接的关联。老庄的自由思想对于禅宗破除迷信,解放思想,提倡不立文字、见性成佛的思想有着直接的启发。南宋严羽以禅喻诗,反对江西诗派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提出“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这一思想同赤子之心的思路有着某种相同之处。

综合来看,“赤子之心”这一范畴自儒道思想体系中生发而来,作为带有本体论色彩的原发性概念,通贯于中国文学与美学的发展中而生生不息,成为中国美学的价值内蕴与批评尺度,与中国美学精神息息相关。

二、“赤子之心”与批评标准

“赤子之心”不仅是人格精神与审美境界,同时也成为文艺批评标准。“赤子之心”所内蕴的“真”的价值尺度为批评标准提出两方面要求:其一要真实合理,毫无伪饰;其二要真情真意,自然直率。这一批评标准贯穿中国美学与艺术发展的始终。《周易·乾卦·文言》云:“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与“赤子之心”的要求相贯通。孟子讲:“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即反对言行不一,主张人内在心灵活动会通过言辞体现出来,我们可以循外入内,沿波讨源。刘勰的“各师成心,其异如面”,强调文辞风格与内心精神的一致性,也正是建立在这种文化观念之上的。

“赤子之心”不仅要求真实合理,更重要的是要有真情实感、情真意切。王充在《论衡·超奇》中提出:“实诚在胸臆,文墨著竹帛,外内表里,自相副称。意奋而笔纵,故文见而实露也……精诚由中,故其文语感动人深。是故鲁连飞书,燕将自杀;邹阳上疏,梁孝开牢。书疏文义,夺于肝心,非徒博览者所能造,习熟者所能为也。”王充感叹那些真正的文章是作者生命意识的凝结,而不是游说之士矜夸之下的调弄口舌的产物。真诚无欺的文章才能产生夺人心魄的力量。他反对矫情之作,指出:“饰面者皆欲为好,而运目者希;文音者皆欲为悲,而惊耳者寡。”刘勰《文心雕龙》倡导情感真诚说,认为“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极力指斥“为文造情”的行为。钟嵘提出“直寻”与“自然英旨”等观念,同样将真情看作重要的审美原则。

明代李贽的“童心”说是对“赤子之心”的重要继承和发展,他在《童心说》里说道:“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在工商市民阶层兴起的背景下,他借赤子童心的真诚、不造作,来肯定人的私心、物欲,对抗“存天理、灭人欲”的宋明理学。明清以徐渭、汤显祖、公安三袁为代表的作家开始强调“重情”“本色当行”“性灵”说等新的审美价值,对于那些重情尚真的作品,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说,“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他以李煜的词为例,说明“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的道理。作为词人,只有不为地域环境所干扰,才能保持性情和感情之真。朱光潜先生在《谈美》中同样看到了童心的可贵,他用“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作题目来论述艺术与游戏的关系。

自古以来,真善美是中国美学与文艺的价值尺度与批评标准,而“真”是最根本的尺度,没有真实,善与美都无从谈起,“赤子之心”正是其中的关键所在。

三、“赤子之心”的当代启示

中国美学的源远流长,博大精深,表现在它的哲学思想与文艺批评的融会贯通之中。“赤子之心”作为儒道思想也是这样,一方面融入文艺理论中,浸润了《文心雕龙》这样的体大思精的经典,另一方面在近代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中得到创造性的转化。中国美学作为中国文化中的精华,其生命力之所以生生不息、延续不断,同它的内在的精神蕴涵直接相关。“赤子之心”作为中国美学的重要思想范畴,其基本特点是强调人性的自由无待、真诚无伪,它既是人性中最可宝贵的因素,又是审美创造的原初动因,同时也是文艺批评的基本标准,中国美学与文艺理论的价值论与批评论都与此有着重要的联系。

时至今日,这一范畴不仅没有过时,而且彰显出强大的生命力,对文学创作与审美理想提出了新的时代要求。人类目前的生存环境面临着各种各样的困境,审美活动的个体自由日益受到压制,“赤子之心”的保持面临诸多挑战。100多年前,王国维提出“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借指作家应如婴儿般自然纯真、超越利害的心境来从事文学创作活动,惟有此才能创作出真正打动人心、给人以美感的作品。同时倡导通过美育来洗涤国人内心功利主义倾向。梁启超、陈独秀、蔡元培、鲁迅等有志之士同样痛心于国力的衰微、国民的愚昧,为救国救民而奔走呼号,将美学与增进国民道德相结合。百年美学的精神,主要就是“立人为本”的启蒙精神与传统文化中忧患意识的结合。“赤子之心”作为中国美学核心术语自先秦以来不断被提倡,贯穿着中国美学发展始终,已然成为中国美学继往开来的人格精神、审美标准与批评尺度,值得认真反思与开掘。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

2024-07-03 □袁济喜 1 1 文艺报 content75343.html 1 “赤子之心”的美学价值与当代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