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少数民族文艺

南高原红土地孕育的青春手札

——李司平散文评述

□柏 桦(傣族)

“95后”傣族作家李司平以中篇小说《猪嗷嗷叫》在文坛崭露头角,这匹“鲜活恣肆、蓬勃生长”的“黑马”,创作实力与文学禀赋不容小觑。

李司平的作品洞察世事,视角独特,人情练达,文字老到。他的小说和散文作品,依托于扎实的乡村生活经验,蕴藉着悲天悯人的人文关怀,细细品读,回味悠长。文坛多关注他的小说创作,我却对他的散文情有所钟。

李司平生长于云南省偏远闭塞的高寒山区,他的散文创作灵感源于真实的生存体验,并非向壁虚构。他写道:“在我的生命历程里,我时刻牢记、热爱我的乡亲。我的骨子里从来就是农民,这是本性使然。”正是对故土家园以及父老乡亲发自肺腑的爱,才会有李司平非虚构文本写作态度的真挚、细腻。

傣族先民普遍信仰万物有灵,认为人的灵魂与宇宙万物灵魂相通。李司平对家中猪或牛的生活习性了如指掌,它们是他朝夕相伴、相濡以沫的家人,他满怀悲悯之心与怜爱之情,不厌其烦地梳理、书写与它们共同生活的点点滴滴。

在散文《牧牛上山去》中,作者细致入微地记录了牛儿成长的磨难、劳作的艰辛、死亡的悲凉,忠实而艺术地再现了它们命运多舛的短暂一生,写出了牛的宿命与生命光辉。《牧牛上山去》开篇便说,“母亲的牛,原本有三头”,为什么是母亲的牛?因为只有母亲把这三头牛当成有血有肉有情感的鲜活生命。在其他人眼里,牛不过是具有使用价值、可以随意打骂的畜生,一旦它们生病或伤残,不方便干活了,鞠躬尽瘁辛劳一生的它们便只能迎接死亡。母亲的三头牛是剽悍威猛的大牯牛、慈爱忠厚的老母牛、天真无邪的小牛犊,它们是温馨的一家三口。

“滚崖子”指牛从逼仄险峻的羊肠小道失足坠下。某天,母牛不幸遭遇“滚崖子”,上苍怜惜老母牛身怀有孕,让它在跌落时被崖壁一棵大青树卡住。只惜苍天有意,人却无情,男主人面对母牛的哀求哭诉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反而用一根锋利长矛杀死了忠心耿耿的劳动伙伴。母亲对牛儿是那么仁爱、呵护,她“像一个母亲在哭她死去的女儿”那样为它哭泣。

大牯牛是“牛打架”的常胜将军,但它在与邻家少牯牛的一场恶战中断了后腿。女主人力排众议,在牯牛受伤倒下的地方搭建简陋草棚为它医治伤腿。三个月后牯牛腿伤痊愈,养得膘肥体壮,但它成了一个无用的瘸子,男主人不顾女主人劝阻,把它卖给了专营牛肉买卖的屠户。

在李司平的笔下,牛的遭遇就像一面镜子,照见了各式各样的人性。作品还写出了牛的尊严与无奈,看似温顺的牛儿其实也有血性的一面。《牧牛上山去》写到男主人如何给牛“通鼻子”,教牛干活,过程令人不忍直视。一开始,血气方刚的牛犊桀骜不驯不肯就范,一旦被强行通了牛鼻子,就如同孙悟空被套上紧箍咒,男主人软硬兼施,驯牛有方,手中的牛鼻绳一扯,牛儿便疼痛难耐,“失去了拒绝的权力”。

“而我,是人形的牛犊”,李司平如是说。他把自己的情感深深融入牛的世界,唯其如此,才能写出如此令人动容的“牧牛记”。通过作者柔软的内心、细腻的情感、生动的笔触,了解到同一世界不同生命体的喜怒哀乐与悲欢离合,在不胜唏嘘中,得以洞见生命的美好与无常。

李司平用真挚细腻的白描式手法记录了被人类忽略、鄙视的动物世界甜蜜或辛酸的往事,以及人类社会看似微不足道但弥足珍贵的人性光芒,这便是作品的文学价值与思想意义。人类应该怎样与自然和谐相处、善待生灵,也是《牧牛上山去》提出的一个事关生态文明的严峻话题。

散文《南高原雨季手札》由“白的事”“烟的事”两个章节构成,用心品读“雨季手札”,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白的事”从民间葬礼说生死之道,耐人寻味。南高原的乡村雨季,入土为安绝非易事。雨季葬礼,最辛苦的还是挖墓砌碑和抬棺上山之人。山路泥泞湿滑,抬棺者步履维艰,因民间忌讳抬棺中途棺材落地,故尤其考验抬棺人的身体耐力。挖墓人更是不易,挖好的墓坑如遇暴雨山洪冲刷而大量积水,便功亏一篑。造化弄人,莫过于此。作者在讲述亲人及乡亲去世及下葬的种种细枝末节时从容而淡定,仿佛早已参透生死:“灵魂是没有重量的,高于我们的脊梁,高于我们的头顶,抬棺材的人之所以沉重,因为他们抬着满天的乌云以及死者的生平。”“每一座坟和每一个活人,都长在大地上,血脉相连。”长在大地上的我们就像一株株迎风而立的野草,有荣有枯。《南高原雨季手札》洞穿滚滚红尘的人生智慧与超然物外的生死态度,是一种积极向上、豁达乐观的人生况味。

细读散文《故乡的菌》,咀嚼到的是混合着山林中泥土与草叶清新气息的精神美味。在作者笔下,菌子是入土为安的层层落叶发酵滋生出的新生命,这是多么诗意盎然的联想。雨季,进山采菌、回家尝鲜成为乡野人家一大赏心乐事,捡菌售卖、增加收入,更令乡民愉悦。当然,唯有知晓“菌窝”“菌历”(即菌子生长的老窝及“菌子日历”)秘密的人,才会得到好的收获。山路湿滑陡峭,山谷险峻幽深,更显出大山的神秘莫测与无穷威力,也让少数捡菌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因误食毒菌而致幻的众生相也是千奇百怪,别有趣味的是作者在文末将误食毒菌轻微中毒引发的幻象归结为思乡所致:“在天昏地暗的呕吐中幻觉,看见了我云上的故乡,看见故乡的山上捡拾菌子的乡亲。我已经离家太远了,也太久了。”这无疑是《故乡的菌》的点睛之笔。

李司平有着敏锐的观察力、洞察力以及处变不惊的成熟淡定,这使得他的文字比很多的同龄写作者更沉稳、厚重、深刻、犀利。超越于扎实的文字功底及写作技巧之上的,是他善于思考、勇于批判的现实主义创作态度和人文探索精神。洞悉世事的少年老成、入世的悲悯之心与出世的超然无我姿态,使其写作风格自成一脉。这匹朝气蓬勃的“黑马”将他驰骋的文学疆域定位于南高原,他的文学梦想是“在纸上重构一个我魂牵梦萦的故乡”。若他能初心不改、矢志不渝地坚持文学梦想,未来的抵达之地将充满无限可能。

(作者系云南省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

2024-07-03 □柏 桦(傣族) ——李司平散文评述 1 1 文艺报 content75369.html 1 南高原红土地孕育的青春手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