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少数民族文艺

鹰 翅

□诺尔乌萨(彝族)

无须亲眼所见。即使长久生活在州府西昌这边,隔着两座大山两条河,我也常以盐源高原盆地西边的那个山旮旯、故园天空上的那群鹰为荣。因为我知道,那群古老而又年轻的鹰,不管是阴晴还是风雨,只要该出巢,它们总是会如期而至。

当年我站在屋前,总在不经意的仰望中看见那群鹰。望着望着,一会儿,小小的脖颈开始发酸、生痛,这才收回目光。在我的仰望中,鹰们展开强劲的翅膀,在高高的觉克瓦吾山上的天空里盘旋、翱翔,风雨无阻。

正如我们山里人与生俱来地对山外怀有好奇,有时,鹰们也满怀期望地离开觉克瓦吾山,离开自己的天空,向山外飞去。当鹰们到了该到的地方,实现了游历、大饱眼福、觅食的梦想,也觉得累了,这才带着满满的收获,怀着踏踏实实的心,愉快地飞回觉克瓦吾山上。

在一双双强劲的鹰翅下,在鹰们的俯瞰里,除了周围高矮不太明显而草木茂密的山野、稍稍凸起的山坡和被山脉捧在手里的山谷之外,就是这片叫“觉巴”的、宽阔平缓的土地。玫瑰色的土地间,一座座墙体清一色刷白的寨落,远远看去,星罗棋布。

灿烂耀眼的寨子里,为了生存生活,像山鹰不停地奔忙于山野上的人们,一直以鹰作为图腾。彝族传世经典长诗《勒俄特依》里有记载:彝族人属雪子,是鹰的传人,鹰是彝族人的祖先。

作为西部凉山鹰的少部分传人,也许是因为一脉相承,觉克瓦吾山下的人们,生就一双如翅的手,秉承了鹰们飞翔的本性。但他们把飞翔的期望化成一个个立足现实的梦想,凭借一双双黝黑、宽大、结实、有力,强劲如鹰翅的手,一直在这片艰辛而孕育梦想、属于勤劳者的土地上,创造着自己的现实与未来。

历来忍辱负重而赋予我们生命和希望的山地上,觉巴上的人们从开垦土地、播种到秋收,倾注心血,就像侍候自己的孩子一样,侍候着这片土地上一茬又一茬的庄稼,庄稼自然也没有辜负人们的一番番苦心经营,长势一年比一年喜人。

其中的主产是被誉为“五谷最高贵”的荞麦,是觉克瓦吾山下各类高山作物中人们必种的首选。荞麦,彝语叫“格”或叫“格诺”。之所以备受青睐,是因为荞壳可以喂畜,荞麦面能弄成荞粑、千层粑、荞凉粉、荞丸子。煮、煨、烤,平时的早晚两顿饭,觉克瓦吾山下人们的生活一步也离不开荞麦。出门远行的人带上一皮袋荞麦面作为干粮,新生婴儿弄荞丸子洗尘,送葬的丧席上,要分祭牲牛肉和荞粑块。荞麦一直是觉巴人的生活主角,百吃不厌。人们越来越觉得觉巴上的荞麦产量好,磨成面,白生生的,近似于灰面,揉成粑块食用,苦中带甜,很受人喜欢。如今,它的身影随着人们的需求,早已出现在乡上、县上的市场,甚至是翻山越岭,走出了山外,走出了国门。

另一种同样备受青睐的高山作物是燕麦。燕麦以量少、经饿而博得山里人的喜爱。它是山里人春播时,栽种最简便的一类。每年春天的山地上,男人在前面犁地,女人在后面用手撒燕麦,把燕麦撒在芳香弥漫的土地上。燕麦无需施肥,无需薅草。到了冬天,山上的燕麦成熟了,白花花的,往往形成一道美丽的风景。燕麦面,也叫炒面、糌粑,我们叫“说馍”。其食用方式是,用水调成稠粥喝,揉成馍吃或直接用手从面袋里撮一撮放在嘴里,下着茶水吃,觉得醇香。说馍是山里体弱多病的人们最美的吃食,还是被母羊遗弃的小羊羔最好的口粮,是大地赐予小羊羔的“母羊奶”。调汁的燕麦能把一只被遗弃的小羊羔一直护送到能吃春天的嫩草,护送到夏天,直到成为一只成年的羊。

除了荞麦和燕麦,玉米和土豆也不可忽视。与我们祖辈一直相伴的土地上,如今的产量完全出乎预料的恰恰是玉米和土豆。因缺水而干旱的土壤,原来只栽种荞麦和土豆,其收成甚微而常常令人失望。自从地膜出现在山里,板结的土壤喜获了天然的湿润,土壤的墒情变好了,每年七八月的土地上,玉米和土豆长成密林,收成翻了两三倍。

除此之外,家家户户还有一群凭借自己结实有力的双手饲养出来的、数量不等的牛羊。牛羊,牛羊,被人们读顺了,成了不可分割的一个词。也许是因为历史上与我的祖先们相伴时间最长、最亲近的牲畜就是牛羊,它们在彝语中叫作“里永”。“非饲养不可是里永,非吃不可是五谷”,牛羊早已进入民俗民谚中,和人们的日常生活密不可分。

庄稼和屋前屋后果园里的苹果、桃子、梨子树所依赖的有机肥料,还得依靠这些牛羊。无论是夏天丰美的绿草,还是冬天里的枯草,什么地方的草最好,去放牧和牧归的路径,在牧人们心中如数家珍。风霜雪雨,阻挡不了牧人们自觉的使命,牧人依然手持一根牧鞭,“哦霍,哦霍”地吆喝着一群牛羊,早出晚归。山野并不孤独与寂寞。冬季,牛羊的草料同样喂得饱,牛羊身上的肌肉还是满满的。尤其是牛羊们散落在春夏季节的山野上,午后热烈的阳光下,黑、白、黄、红、灰色掺杂的牛羊,色彩纷呈。站在路边,远远望去,仿佛是牧人们亲手绣在绿毯上的一片花海。

在觉克瓦吾山下,除了苦口婆心教育和省吃俭用供给,从放牧牛羊、下地劳动到喂猪喂鸡、生火做饭,更多的是由父母们自己亲手做,为的是让娃娃们充分腾出精力去读书。功夫不负有心人,历经短短的十几年,寨子里读书的孩子们成批成群。有的小学毕业后回到寨里,子承父业,他们一边放牧,一边通过手机和网络了解山外的大事小事,精彩的世界尽在眼前。有的初中高中毕业后,在外面打工,脚踏实地地生活。在觉巴,从上到下,排列着十来个紧挨着的小寨子,分别隶属长麻和面坝两个村。表面上看,这是县里最偏僻的山寨,但北京、上海、广州、深圳、乌鲁木齐……都有来自这些山寨的打工仔。换言之,通过网络和信息的传递,这些寨子与全国的许多大城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还有的人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他们从这些寨子走出去,毕业后离开校门,走上了工作岗位。

每逢婚丧嫁娶,逢年过节,在城里工作的、外面打工的山娃娃们,开着自己的车回家,后备箱里装得满满当当的,都是孝敬父母和亲人的烟酒茶和食物。他们风尘仆仆,纷纷回到觉巴,进出寨子,穿梭如采蜜的蜜蜂。

谁家要是待客,宰一只羊,杀一条仔猪什么的,喜欢热闹的年轻人,趁此一聚。其中的召集人,不再像从前那样站在屋前屋后喊人,而是发个微信、打个视频,要不到几分钟,有的从邻居家的小卖部里抬啤酒来,有的抬矿泉水来,有的买饮料来,络绎不绝,往往很快把主人家的火塘下方堆得满满的。

这又是个好不热闹的夜晚。

逢上长假,玩过开头新鲜热闹的两天后,家家户户门前又很快归于宁静。这时候,耐不住寂寞的年轻人,换掉来自城里的新衣新鞋,换上耐脏的旧衣旧鞋。除了净洁的面手,一个个俨然是农人的装扮。有的去放牧,有的去拾柴,有的去下地干活或是帮忙秋收。过完假期,离开寨子,各自返回自己所在的地方,每个人都带走一大口袋土豆或是一小口袋荞麦面、燕麦面,带走的是家乡的味道,也是沉甸甸的乡情。

觉巴上的人们有说不完讲不完的梦想,梦想着自己的生活环境比现在更好,梦想着大山之外的世界,还把许多自己来不及实现的梦想寄托于孩子们的身上。如今的觉巴,已经跟随在外打工的儿女们,跟随从这里走出去的那一袋袋宝贵的洋芋、荞麦面和燕麦面,翻山越岭,到了山外的大都市。让外面的亲戚、朋友、同事和邻居领享了觉巴温暖的阳光、清爽的风、玫瑰色土壤里的芳香,感受到了来自觉巴的和谐、勤劳、热情的村风民风。觉巴或许被这些在外面读书、工作的人揣在记忆和心里,抵达过一座座繁华的城里,抵达了我们所熟悉的那些人的耳里和心里。

觉巴,看似是一个普通、一直是在那里、紧贴着大地、一动不动的大寨子,其实,它像觉克瓦吾山上的鹰,一直在飞翔之中。

2024-07-03 □诺尔乌萨(彝族) 1 1 文艺报 content75375.html 1 鹰 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