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集《照进彼此》显示了一个少数民族青年离开故乡,在一个更为广阔的天地里奋斗、搏求,所带来的心灵的震颤与变化。整个诗集按所写内容分为五辑,分别以“奋斗者的存在”“万物皆是路标”“爱是血液里,生出的玫瑰”“一匹马的自画像”“通往时间的桥”为题。披阅这些诗篇,不难发现,比起早期创作,诗人的艺术天地开阔了许多,诗人的哲理思考深邃了许多,正像从高原流出的一条河流,冲破了险峻的山势,在平坦的大地上流淌,形成了“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般的壮美景观。
打开《照进彼此》,扑面而来的是作者精心打造的一群奋斗者的形象。诗人告别雪域高原的故乡,来到北京这样一座特大都市打拼。这里一切都在高速运转,人们日夜在奔波:“北京地铁10号线就如北漂者一样繁忙/深夜十点却成了下班高峰期/拼搏在大城市/昏睡地铁的青年……”(《坐在地铁上的赤子》)。诗人最为关注的就是这些与她一样为了理想、为了生存而奋斗的劳动者群体,他们在漂泊中的坚守与抗争、他们不向世俗低头的骨气、他们崇尚自由的精神取向,深深地打动了她。在诗人看来,奋斗者的存在就是一个民族的风景。
诗集中的奋斗者是平凡的,但作出了不平凡的贡献。诗人对奋斗者形象的塑造,是立体和全方位的。她善于运用虚实结合的笔法,以实带虚,不只对奋斗者的事迹做真实的叙述,更侧重对他们精神层面的开掘。请看这首《雕琢梦》,先从老木匠的高超手艺入手:“老木匠雕刻木料/他伸展绳墨、用笔划线/他那双粗糙的手/让笨拙的木料开口说话”,进而展开联想,说他雕琢的成品“立在砖檐上/替他眺望远处的风景”,最后归结为“自然雕琢万物/也雕琢每个人的梦/老木匠雕琢岁月/也是在雕琢通往时间的桥”。由“雕琢木料”到“雕琢梦”“雕琢岁月”……通过这诗意的跳跃,老木匠的人生境界得以升华,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
马文秀曾这样表明自己的创作观:“我所追求的诗歌创作导向不是贵族式的,也不是经院式的,而是接地气的,像杜甫一样具有深入民间的普世情怀……在近期的创作中,我将文字扎根于民间文化的土壤中,希望脱口而出的诗歌以不同层次的横断面、老故事、历史人物、民俗等等妙趣横生、美轮美奂的叙事情节,展现给读者一个充满诗性的生活画面。”(《我的诗学:诗歌该具备什么因子》,《诗刊》2020年第9期)这种面向现实、关注当代的写作姿态,除去塑造了面貌不同的奋斗者的形象外,还表现在善于捕捉有特色的生活场面,经过点染与聚焦,使之焕发出诗的光彩。诗人没有简单地、客观地把北京10号线地铁车厢中乘客挤成沙丁鱼罐头的场面写出来,而是自出机杼,以一位乘客的眼光算了一笔耗损的时间账,她精细地得出“10号线拥挤的人流/所耗损的上班时间/以及等待每趟车的分钟数”。这就是说,乘坐10线地铁,拥挤、嘈杂的环境都可以不计较,唯独时间的损耗才是让人最难承受的:“如此精准记录下撒落的情绪/拉长独处与渴望自由的距离”,这就把来自异乡的奋斗者对时间空耗的沮丧与无奈、对精神自由的渴望真实地表达出来了。
诗歌创作的核心因素是语言。诗人与世界的关系,体现在诗人和语言的关系中。海德格尔说:“诗的活动领域是语言。因此,诗的本质必须经由语言的本质去理解”(《荷尔德林与诗的本质》)。《照进彼此》所呈现的灵动、飘逸的构思,是与诗人对诗歌话语的不懈追求分不开的。马文秀有一种天生的对语言的敏感,善于通过语言展示自己心灵的走向:“我却像个小孩/路过草地上撒野的蒲公英/以为它长了翅膀,从这片草飞向那个原/让约定成为约定,/迎着风声,放只鸢”(《迎着风声,放只鸢》)。马文秀有自己独特的诗歌话语观:“我所理解的诗歌的话语,向上可以接通神性,向下也接通人性,是一种多样和复杂的存在。在我看来适当的诗学素养,敏锐的语言能力,雅致的审美趣味,现代性与古典性交融的文学和文化眼光,这些都是诗人持续写作不可或缺的关键因素。”(《我的诗学:诗歌该具备什么因子》,《诗刊》2020年9月号)
正是秉持这样一种纯正的诗歌话语观,马文秀近期诗作呈现了神性与人性相接通、传统与现代相融合、敏锐的感觉与理性的思辨相交织的倾向。现代诗打破了一个符号只有一重含义的时代迷信,可以让读者作多重的解读。《照进彼此》一诗除去从自我与世界交融的角度来理解之外,还可以把这首诗看成是对爱情的理解与思考。作者把它放在“爱是血液里,生出的玫瑰”这一爱情诗专辑中,而且排在第一篇,其实也正是认同这是一首爱情诗。但这首诗没有当下某些爱情诗的直白与甜腻,而是把爱情借喻成“一束光”,男女主人公“相望而不语”,只是“仰着脸,感受肆意的光”,“一束光”透过缝隙,穿透身体,进而“照进彼此”“温暖彼此”。这里写出了一种灵与肉交融的深入骨髓的爱情,诗人却以淡雅、平静的笔墨出之,显示了一种高洁脱俗的审美情趣。
民族的血源是奇妙的,在诗人出生之际就已铭刻在诗人的基因之中,此后在漫长的创作生涯中,又时时召唤着诗人。作为一个来自青海高原的少数民族诗人,马文秀没有丢失她的民族基因,没有淡化她的民族情感,相反在这个新的世界里,正是她对家乡与童年的记忆与现实生活发生碰撞,激发了她的创作激情,点燃了她灵感的火花。“一匹马的自画像”这一辑是诗人的心灵成长史,其灵感的来源正是在异地他乡所升腾起的童年记忆。簸箕湾是诗人出生的一个小山村,形似簸箕一样,其封闭、贫瘠可想而知,但是在漂泊的诗人心里,簸箕湾却充满了童年的欢乐与仙境般的美妙:“簸箕湾足够小/小到站到山坡上/能听到每一家的喜怒哀乐//簸箕湾足够美/山坡青翠,溪流温婉/抬头望着皓月寒光/也能吟出浪漫的诗句”(《簸箕湾》)。很明显,这里的簸箕湾其实已不是当年故乡的写照,而是经过诗人心灵的过滤,融入诗人美好想象的产物。
在一个开放的社会中,少数民族已融入现代化浪潮,现代的生产方式与生活内容,使年轻一代少数民族诗人的写作不再同于他们的前辈,而呈现出开放性。他们越来越多地走出了故乡,对这些诗人来说,如何在坚守自己民族传统、保持自己民族个性的同时敞开胸怀,拥抱更广阔的世界,把自己的诗作融入中华民族当代文化之中,是一个不容回避的话题。在这点上,马文秀做出了自己的尝试和努力,这也许是这本诗集更重要的意义所在。
(作者系首都师范大学教授)
□吴思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