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的《买话》是一部很有“戏”的小说。悬念的铺垫、矛盾的缠绕、情节的反转、高潮的设置、人物关系的变化,都让《买话》具有了“戏”的审美特质。翻开作品,仿佛一束定点光打在主人公刘耳身上,刘耳返乡的故事开始上演,一个具有魔力的艺术世界就此敞开。如果把《买话》看作一出戏,最关键的道具就是七个鸡蛋。离开了七个鸡蛋,这出戏就失去了“戏眼”;离开了七个鸡蛋,这出戏会索然无味。
当年迈的刘耳返回故乡,他渴望得到的是平静和归宿,但摆在家门口的七个空蛋壳打破了生活的平静,他开始回忆过往,“悄悄想起了另外七个鸡蛋”,以及与那七个鸡蛋直接或间接相关的人和事。他陷入了往昔的痛苦,也遭遇着现实的尴尬。往事的灼人火焰和现实的冰冷窒息缠丝绕藤般困住刘耳,他感到迷惑甚至恐惧,为了弄清谁放的空蛋壳,他花钱向孩子扁豆买话,试图追索真相。他对扁豆说:“我不知道我真的睡不着。”七个鸡蛋让刘耳寝食难安,也让读者牵肠挂肚。这七个鸡蛋就像剧情发展中系上的“扣子”,渴望“解扣”的读者身不由己地跟随刘耳一路探寻,想知道那个隐藏在暗处的人到底是谁。
以7个鸡蛋为关键节点建构起刘耳人生故事的叙事弧,显示了鬼子的某种倾向——他善于挖掘生活的戏剧性,想把小说写得好看。但鬼子的野心显然不止于此。鸡蛋是道具,是方法,不是目的。文学语言包括说出来的部分和隐藏的部分,《买话》中,“意在言外”的部分就隐藏在鸡蛋里。刘耳知道空蛋壳事件绝不简单,他感觉“每个空蛋壳里都藏着很多很多话,可他一句都猜不出来”。《买话》封面的图案是一个有缺口的鸡蛋,缺口处设计成了张开的嘴唇,鸡蛋似乎想开口说什么,但欲说还休。鸡蛋里藏着什么秘密?这是解读这部小说的关键,作品的艺术张力也由此形成。
要破解鸡蛋中隐藏的秘密,我们必须回到小说的腹地,梳理7个鸡蛋与刘耳人生的关系。刘耳的人生经历了瓦村、瓦县、瓦城的三级跳。而刘耳由乡进城的机会是偶然的,他不是遭遇打击后想进城的高加林,不是渴望远方的孙少平,也不是立志改变命运的小镇做题家,他就是随波逐流的瓦村青年。一个夏日的午后,刘耳与好朋友明通各自揣着4个鸡蛋前往人民公社,路上明通碰碎了一个鸡蛋,8个鸡蛋变成了7个。之后他们把鸡蛋送给了受伤的女兵,明通写了报道,刊登在《瓦城日报》。在报道中,7个鸡蛋都成了刘耳的。刘耳因此成了红人,紧接着又因为救落水的领导,他得到了去瓦县工作的机会。也就是说,7个鸡蛋是无形的命运之手,改变了刘耳的人生轨迹。也许在明通碰碎一个鸡蛋那一刻,已经暗示两人的命运开始失衡。进城后的刘耳成了国家干部,过上了新的生活。他逐渐忘了7个鸡蛋,忘了与故乡的关系,认为自己吃鹅肝、喝茅台的生活是理所应当的。享受着命运馈赠的刘耳迷失在时间的洪流中,只有出现足够强烈的刺激,他才能反思人生与命运。
对刘耳来说,足够强烈的刺激就是那7个空蛋壳。7个鸡蛋曾经给刘耳带来多少荣耀,就给他带来多少讽刺;7个鸡蛋曾让刘耳感到由乡进城之路多轻松,就让他体会由城返乡之途多艰难。回乡的刘耳在忍受乡亲们冷漠的同时,不得不直面过去,凝视一幕幕或清晰或模糊的往事。他重温了自己进城前后的经历,也看到了竹子、明通、明树、泥鳅、老人家等乡亲们经历的残酷与伤痛。他开始思考“我”经历了什么才成为今天的“我”,“我”跟故乡以及这片土地上的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并希望得到家乡的接纳。因此,刘耳返乡的过程,也是回望和审视生命的过程;刘耳与故乡重建血脉的过程,也是与命运和解的过程。当年因为7个鸡蛋的托举,刘耳离开了乡土,拥有了与瓦村人不同的身份。可如今刘耳在乡亲面前卑微如尘埃,他渴望的是能成为瓦村的一员。更致命的打击是,他那个当市长的儿子出事了,这巨大的疼痛和绝望足以淹没他曾拥有的一切。“刘耳的心突然一紧,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心口那里也像蛋汁一样流到了地上。随之,他的心也像那些鸡蛋一样给掏空了。”这像极了刘耳的人生。刘耳生命中的七个鸡蛋被掏空了,变成了空蛋壳。刘耳的心也被掏空了,成了空心人。被掏空的何止是心,刘耳的整个身体以及整个人生似乎都被掏空了,因此他才会感觉“一阵恍惚,身子都有点失重”。刘耳就像闯进了一场令人目眩神迷的化装晚会,突然,音乐停止,灯光暗淡,人群散去,他摘下面具,看到的只是一片狼藉——一切都是一场空。
鬼子的确在7个鸡蛋里做足了“戏”。鸡蛋里藏着希望与幻灭、同情和悲悯,也藏着对命运的反思和对人性的拷问。小说结尾,刘耳家的母鸡生了一个蛋,他躺在摇椅上想,是做一碗蛋花汤,还是留着孵小鸡?还来不及做决定,刘耳谢幕的时间到了。但是,在刘耳退场的那一刻,他的生命故事已经超越了一时一地一人,映照在许多人的生命之中。此时,是谁放的空蛋壳,对刘耳,对读者,都不重要了。
(作者系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