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AI时代进行乡村写作,这是诗人吕煊的一种勇气。在这个走得飞快的时代里,吕煊用自己的慢,在进行某种负隅顽抗。吕煊用自己的笔触,让人觉得汉语还需要乡村,人类的精神世界里,还为“还乡”保留着一席之地。
吕煊动用所有传统的力量,为乡村抒写注入一种古典的锋芒,也让他的诗歌具有一种地理学的标识意义。他怀念家乡的陈皮:“那一年的冬天,跟往年一样的干燥/灰蒙的天空看不到春天到来的气息/藏在身体里的暗疾携带咳嗽/开始逃窜,像一个走失的人/时常被人记起/却始终没有音讯/陈皮是活在人间的一味中药/也曾是一只水果/也是时间隧道里剩下的木乃伊。”通过对陈皮的描写,吕煊创造性地提出一个意象——时间隧道里剩下的木乃伊。“木乃伊”是个舶来词,他属于“中文”而非“汉语”,可以说,在这次意象的构建中,在他对家乡风物的凝望中,他完成了一种融合:古埃及和当代中国,有一种相互的观瞻,出现在陈皮的倒影中。
通过对故乡植物的描写,吕煊完成了一种真实的辨认。“我手上的核桃是硬的/像人类的脑的内部形状/它们来自核桃最硬的故乡/每一个褶皱/都是一个故事。”在这首诗歌里,“认识植物”已经达成了,这不仅仅是和自然的和解,也是和家乡的和解,毕竟,核桃和人脑形成了一种互文。
当然,让吕煊抓住古典锋芒的,除了对植物的描摹,更有对古典诗人的重写。“浙东唐诗之路”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专用名词,成为继丝绸之路、茶马古道之后的又一条文化古道。在《乡村新物语》中,吕煊的笔触就缓缓地在浙东唐诗之路上铺展,这是一种重写,也是一种致敬。在《渔浦渡》中,吕煊这样写道:“开阔的江面,在霞光里忽隐忽现/踏歌而来的修长的白衫/会在船头矗立吗?/我焦渴地等待,是李白手执白羽扇轻摇/还是杜甫弯腰从船舱里疲惫地跨出/船尾的炊烟洗去杜甫暮年的沧桑/那一首渔渡晚唱/弹的是词牌里的阳光曲”。在这首诗里他所倾注的是对钱塘江的爱,这是浙东唐诗之路的起点,他的重走也在这里开端。
诗人沿着唐诗之路缓缓而下,在乡愁、历史语境和当代关照中进行一次精神的自我救赎。在天钟寺中,他遭遇着恬淡、出尘的日子:“寺庙的山门/随着钟声敞开/仙人等你入座后就开始上课”;在书圣故里,他和李白一样生出“万古愁”:“王羲之终于远离政治的江湖/在剡溪上游的一个岔口/金庭山向阳的一处山坡/他将日暮的江南化成心中的块垒/笔墨成了储备的粮仓/在撇捺中正的汉字里种下希望/九曲十觞,是棋谱/也是留给后世的人生秘籍”;最后,他在富阳“被一棵野菊挡住了去路”:“庚子年往黄公望隐居的山野/放下身段其实也是一种幻想/几十年抄书的磨炼对于绘画/只是从这个门到那个门/挡道的是另一个活在虚空里的自己/黄公望决定归隐前的那个夜晚/眼前只有秋风,明月还在等待穿破乌云/富春江的空旷如他的内心一样辽阔/五十岁后,我也效仿黄大师/选一段心仪的山水,画画自己的画像”。
至此,吕煊在浙东唐诗之路上完成了一种“自我的画像”。对于一个诗人而言,自画像和画家一样,在创作生命中起着非常重要的“催眠”作用。他必须为古人画像,也必须为今人画像,最后,为自己画像。甚至,在某种层面上,应该将这个词修正为“造像”。中年之后的吕煊经历了那么多浙东唐诗之路的旖旎,他也想和黄公望一样,寻找一段心仪山水,给自己一张自画像。之所以称之为“造像”,是因为吕煊会动用绘画、诗歌等各种元素,让自己更加立体。他并没有固步自封,在农业抒情中不可自拔。吕煊必须回到现代,“饥饿在食物链的卡口上,会被扩大/随之搭售的恐惧,也会反作用于物主”,在《永康肉饼的禅意》一诗中,开端的时候,他就已经完成一种转身,虽然脱胎于农业,但这个叙事方式完全是现代观照。对于食物链的关注,是一个当代人对于文明秩序的一种反思。“即使工业气息嘈杂。每每有念想/肉饼的轮廓就是故乡,就是圆圆的月亮/文友阿秋的特制肉饼,又是另一种风味/故乡的肉饼,在云端/也在城市普通的巷道口的小铺上”。在这里,展现了一个都市人对故乡食谱的迷恋,又突出地展现了一个在味蕾中业已失落的世界。在工业气息的渲染下,人们在标准化的菜谱中寄生,故乡的肉饼只能存活在云端,而每次品尝都是一次自我的恩赐和警醒。在这个世界里,物化的自我在颠沛流离,这是一个异乡者用自己的诗句,对现代文明的一种解读——既没有陈词滥调地进行大加鞭挞,也没有欣喜若狂的全然接纳。成为一个当代文明人最重要的成熟标志在诗里展露无遗——“在拥抱城市生活的同时,给乡村的愿景留一块自留地”。
是的,在大部分的场景下,人们必须拥抱城市生活。在农业场景的潮汐退去后,在城市中,吕煊也必须露出真身。他留下了这样的诗歌题目:《拼车的香水》《在故乡的大街上等车》《乘地铁外出喝酒》……这些书写已经完全从乡村的物语中解脱出来,用心去拥抱这个城市化的当代社会,幸好,他的视角还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淳朴,正是这种来自乡土的、未经雕琢的美,将他留在了诗歌之中。
(作者系青年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