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不可能的东西,不可能的可能”,这是庞羽对个人写作冲动的解释。她在新作《数大象》(《作家》2024年3月刊)中依旧毫不掩饰着迎难而上的决心,探询着人和宇宙的状态与秘密。
《数大象》首先在故事内外构建了双重迷宫。最外面一层是有意使读者晕眩的叙事迷宫,文本乍看结构与话头错综纷繁,作者并未完整有序地道出这些故事,而是将往事的碎片与市井的片段揉在一起。实际上,小说最表层的故事极为简明,名叫刘珍的女主人公买了一袋橘子,吃过一碗馄饨,拐过街角坐上公交车而去。但这只是作者设置的看似平静的水面,任何要素都可能使故事内部人物身处的迷宫漏出一角:空难、难产、改嫁……
这是庞羽为了“了解不可能”而构建的小说试验场,她一点也不手软地将种种“大问题”装进这个短篇中。和生离死别等灾难性事件共存于文本中的,是人物的日常生活经验:范明记忆中父亲的骨灰盒和巧克力一样重要,挚友难产而死的身体令人想起那只空鱼缸。惨重记忆被简化为日常之物,这似乎再次印证了本雅明曾感叹的现代社会的经验贬值,“孑立于白云之下,身陷天摧地塌暴力场中的,是那渺小、孱弱的人的躯体”。但庞羽这次的写作并未止步于个人经验,而是试图唤起超个人的集体性经验:过去她笔下的“飞来横祸”多是单个生命遭遇的车祸、疾病,而《数大象》中她追问着“9·11”给一代人留下的创伤。问题之大与角色之渺小,里层迷宫中人物内心问题的“过载”,表现为故事中常出现的千钧一发的临界时刻,汗珠、猫毛、口水、橘子,“所有淌下来的东西都在蓄势往下跳”。与即将落下的紧张情绪相伴的还有事物轻轻擦身而过的撩拨感,人物与答案微微触碰,作者以写作挽救个人生命的心如此迫切。
问题是,要为这个由自己的困惑编织的、直指“大问题”的迷宫找到出路并非易事。就如在《数大象》中,答案似乎即将露出,但在临近靠近的一刻又变得模糊。还好,文学指向“可能的历史”的特质允许了作者用诗意而富于阐释潜能的方式留住模糊的答案,这次庞羽用“飞奔的大象”的意象概括了这种迫切而又落空的感受。
以谜语解迷宫,“大象”的字谜是作者对迷宫的回答。庞羽已不是第一次相中大象了,早在《大象课程》中,她已经感到了“大象”语码之下丰富的阐释潜力,不过此篇中她的大象字谜弯绕而晦奥,用以想象人和宇宙的初始状态,正如她笔下此前已试验过的白猫、火烈鸟一般,都曾遭到过分符号化、可被取代的批评。《数大象》中的“大象”则很难被替换。大象和飞奔的大象,人在数大象和“跑过那头大象”,通过在不同情境中创造“大象”这一符码的种种形变以及人与大象的关系,本篇中的“大象”含义丰富,并且与叙事有机粘连在一起,难以被单独剥离与置换。
小说中的大象很少是静止的,而是驮着人与物飞奔跑动。施笃姆曾将短篇小说称之为通过某个宿命般的时刻所拥有的无穷的感官力量来表现一个人的生活,此种无限的时刻在本文中化身为“飞奔的大象”这一意象。文章开头的一幕就解释了大象为何跑动起来,“橘色的大象在卡车上发光”,孩子抱着橘子喊着快跑,一群追逐的城管撞落了刘珍怀里的橘子,橘子和大象一起滚或者跑向远方。生命中发着光的事物没能静止,而因为外力不得不被推动向前,无法停止,大象的飞奔在此就像主人公无法阻止生活的前进。在故事的不同时刻,担架、飞机、公交车像大象驮着人向前,但他们却不知道将被带向何方,其中最铭心刻骨的一次是带来了恐怖袭击事件的创伤记忆,“那架飞机上撞了头大象,大象在飞机里跑啊跑,飞机就掉下来了,掉在双子大楼上,大象在大地上跑啊跑,老范跟着它跑,跑着跑着,他们都跑到云朵上去了”。为了对抗“大象”的飞奔带来的惨痛经验,年幼的范明对在事故中丧生的父亲喊出“跑,快跑,跑过那头大象”。人要跑过大象的愿望没能成真,但范明和作者却以另一种形式实现了对抗不确定性——数大象。范明在小说中数馄饨的动作被认为像在数大象,作者把自己写作这篇小说的行为也命名为《数大象》。宿命般飞奔的大象不能被驾驭,不能被超越,但人物和作者可以数大象,历数、记录个人遭遇命运后心底的珍宝和创伤,这是庞羽在这篇小说对人与宇宙关系的思索中,以“大象”为符码给出的一重解释。
小说的最后刘珍连着提出了三个问题,最后一个是,“出生前,人的世界是空的,去世后,人的世界也是空的,那人去了哪里”。问题并没有被解答,范明和刘珍二人都陷入沉默,大象再次出现——先前积蕴已久的临界“蓄势”并没有能朝向答案,而是在刘珍的痛哭中逸出。这是庞羽的勇气,她的写作没有流连在都市风景的琐碎和奇观里,而是从一开始便直面着最形而上的问题。鲁迅笔下的战士在语词的“无物之阵”里,在都市丛林里的庞羽也瞄准着没有具体形状的靶心,这些问题有时会以大象或别的动物的形态一闪而过,而她将掷出投枪,以小说的写作继续追问着最根底的答案。
(作者系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