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杜小绒站在那棵枝叶繁茂的泡桐树下,听见盛夏的风掀起树叶的声音。在沙沙沙均匀平衡的声音里,她很想站在树下睡过去。泡桐树朝气蓬勃,显得很随便地生长在13间房民宿宽大的院子中央,这让杜小绒仿佛和树站成了油画的一部分。油画的另一部分是目光可及的遥远的海岸线。很久以后,芦生温和的声音响起来,我带你去你爸的房间。
杜小绒和她的哈瓦那人字拖是上午9点从定海三江码头上的船。她记得自己在长途跋涉以后,赶到了定海。是芦生打通了她的电话,说你的父亲杜国平死了,你赶紧回来。在话筒里,杜小绒听到了海浪的声音,这让她的脑海里浮起了海浪卷起一大片带着海腥味泡沫的画面。在这样连绵的想象中,她一路穿着那双人字拖回到了岌岌岛。她喜欢人字拖,她觉得人字拖给人一种自由感;她也喜欢继承遗产,这样可以让她的生活富足。在去往岌岌岛码头的轮船客舱里,坐在她边上的是一名警察。警察在轮船机器的轰鸣声中接了一个电话,他对电话里的一个女人真诚地说,我早就当面跟你说过一次了,我跟不上你理想的步伐。
芦生在岌岌岛明晃晃的码头接她。阳光泛滥得像四处流淌的开水。他开了一辆破旧的桑塔纳,戴着墨镜,是一个30多岁的小伙子。杜小绒看不清他隐在墨镜背后的眼睛,但她知道芦生是亡父杜国平的帮手,一直帮他打理着民宿的生意。他的脚很长,是那种没有美感的长,有点儿像丹顶鹤的两只脚。芦生接过她行李的时候,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中被风吹散的云说,这儿风大。
在关上桑塔纳车门的那一刻,杜小绒看到了那名警察华良在码头出口处一个车棚下,推出了一辆警用电瓶车。他还在用手机接电话,看上去有些激动的样子。芦生顺着杜小绒的视线,也看到了警察。芦生说,他是警务室里的社区民警,叫华良。
他没什么用的。芦生又补了一句,他没有花头。
桑塔纳在小岛绵长的公路上卖力地奔跑,这让杜小绒想起了一部海岛电影。她很开心,把车窗打开,然后把手伸向了窗外,不停地发出噢噢的欢呼声。所有的风都被杜小绒五个手指梳理了一遍。她美好的心情影响了芦生,于是芦生打开了汽车的音响,放起了一首欢快的爵士乐。芦生额头上细软的头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他穿着一件白色衬衣,袖口的纽扣紧紧地扣着,看上去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
你应该是双鱼座的吧。杜小绒问。
芦生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点了一下头说,是的。不过我不相信星座,我相信轮回。
杜小绒笑了,说,我什么也不相信。我只相信活着就好。
芦生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边开车,边说起了杜国平的死亡。杜国平是猝死,在这座偏僻的小岛上,猝死是最麻烦的,因为离定海人民医院很远。岛上没有医院,只有一个卫生院。芦生拍了一下方向盘,十分哲理地说,我们总是不能预料,明天和死亡哪个会先来到。
芦生告诉杜小绒,前天杜国平已经在大家的帮助下埋葬了。那片土地风水很好,开阔而向阳,能看到鹿鸣坳,也能见到大海。芦生沉吟了片刻说,老板对我很好。我觉得有时候他像我的大哥,有时候像我的爹。杜小绒什么话也没有说,她开始想自己的行程。自己是从福州来到这儿的,福州是她四处辗转的又一站。她其实不想了解杜国平的什么,但是芦生仍然认真地告诉了她,杜国平的病属于是心源性猝死,交通派出所的刑侦人员来过了现场,也听取了卫生所那个矮胖的女医生的报告。那是一种熬夜就容易发的病,更何况杜国平天天熬夜。
杜国平熬夜是因为喝酒。他经常把自己喝醉,有时候甚至直接醉倒在民宿的院子里,像一条死去的盘成一堆的蟒蛇。
2 站在13间房民宿院子的那棵泡桐树下,杜小绒能闻到大海的腥味。这样的气味让你每时每刻都感受到,你和海的距离如此之近,近到你就是大海的气息的一部分。杜小绒其实喜欢这样的气味,她觉得自己的生命突然变得更有活力,仿佛一棵枯萎的树的根须,突然之间找到了甘洌的水源,于是开始拼命吮吸。杜小绒在海的充满生命力的气息中抬头,她看到了屋顶上一块闪着反光的白铁皮。强烈的光线,很像无数把白亮的小刀子,纷纷扬扬地朝杜小绒的眼睛扔来。白铁皮上用蓝色颜料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13间房”,也就是这家民宿一共有13间客房的意思。二楼的阳台上,一个披着薄床单的人坐在轮椅上,目光空洞地望向远方。他叫袁相遇,是个植物人,十多年前也是民宿老板杜国平的帮手。自从成了植物人以后,杜国平一直养着他。就算是养一块青苔,十多年后这块青苔也该成精了。但是袁相遇一直不能开口说话,连眼皮都不能抬一下,看上去像是对这个世界不屑一顾的样子。站在他身边的那个黑胖的女人,叫露丝。她永远在吃着薯条。她的力气很大,因为她需要负责为植物人袁相遇洗澡。她是一个旅游者,爱吃爱睡,吃着吃着能睡着,睡着睡着醒了又在吃。当年她携带着自身巨大的身躯来到岌岌岛后,被杜国平留下了。杜国平语重心长地告诉她,这儿能给你提供免费的吃住,而且住在这儿安全,并且能给你发工资。那天小岛因为停电,杜国平点起了油灯,并且端上了一盆地瓜。露丝就不停地剥着地瓜的皮,听着大海的涛声,这让她瞬间觉得自己十分文艺。她吃完地瓜的时候,对杜国平用台湾腔的童音甜甜地说,我总是需要考虑考虑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