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余年前,央视有一档电视诗歌散文栏目。某一日,语文老师竟破天荒地把上课时间拱手相让,让他们观看了一期。那一期播放的是散文,文章标题是什么、作者姓甚名谁,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但诗意飞翔的文字和亭台轩榭、九九女儿红、佩剑侠客等画面,至今仍有印象。语文老师此举的初衷,当然是为了提高他们的文学审美,更是为了他们能写好高考作文——他肯定没有预料到,这节特殊的语文课将给一个学生的一生带来深远影响。
彼时的鄂西山区没有高速公路,也没有铁路,连接外部世界的只有两条国道线和一座与寻常百姓没有什么关系的机场。生活在这样的山区,犹如生活在一口深井中,谁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是什么样子,会从事什么工作,会过上什么样的日子。换言之,没有一个人能清晰地描绘自己的未来。但是在这节语文课上,一个词连同这个词背后的广阔世界,像一颗荷花的种子,在这个学生的心底扎下了根。这个词,就是“江南”。尽管在此之前,他已背诵过不少关于江南的诗歌,汉乐府的、白居易的、戴望舒的,但都没有让他滋生出如此强烈的愿望:到江南去。他想,可能是电视节目呈现的画面更为直观,朗读者的声音也更富感染力吧。
两年之后的八月末梢,他像一匹刚刚学会奔跑的小马驹,扬着兴奋的蹄子,沿着318国道离开鄂西山区,来到“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的江汉平原读大学。那种感受是什么呢?就像是把一件穿了十八年的衣裳脱了下来,身体瞬间变得轻盈,从地面飘了起来、飞了起来,感觉很不真实。毕业后,他辗转广州、长沙两座大城,中途还去过许许多多地方,北方的、南方的、西部的,但总有一个声音在潜意识里、在午夜梦回之时召唤他:到江南去。确实如此,在这两城生活,他总感觉自己只是一个漂泊者、一个过客。于是,在对前途感到一片茫然时,深陷于琐碎、无聊透顶的工作而倍感疲惫时,面对一地鸡毛的生活感到沮丧时,他都会情不自禁地朝江南的方向眺望上一眼,并在心底念叨:到江南去。
事实上,在那一段漂泊生涯中,他也是去过一趟江南的。那是怀揣着改变命运的秘密,从长沙出发,辗转故乡省会武汉,赴南京参加的一场考试。那是个落着冷雨的秋日,抵达位于玄武湖边的南京站之后,他打了一辆的士,在迷宫似的高架上穿城而过。满天黑云压城头,冷雨淅淅沥沥落着,所见皆为铁灰色,好像整座大城都蒙着厚厚一层布,他心底难免戚戚然,甚至无端地感到一丝压抑。这不是江南吗?怎么与多年前在电视节目里见到的那个江南,与多年来想象的那个江南,完全不是一回事?当晚在旅馆里也没有睡安稳,翻来覆去,不曾有雨打芭蕉声和琵琶声入梦来。这是一场毫无把握的考试,他只不过是想碰碰运气罢了——次日考试完毕,预感得到验证,多少有点惆怅,有点落寞。真是秋风萧瑟天气凉啊。为了告别,也为了纪念,他到风月无边的秦淮河畔逗留了大半日。
夫子庙游人如织,东西南北口音皆可寻见,寂寞如他,在秦淮河的画舫上,听着船娘咿咿呀呀的歌声和玻璃一样清亮的桨声,却也是想到了朱自清和俞平伯同游这条河后所作的那两篇同题文章。虽然早已换了人间,但旧梦的影子依然在绿玛瑙似的河水中浮动。谁叫那是一条从李白、刘禹锡、杜牧、苏轼等人的诗词,从金陵十三钗的传说和众多不朽文章中流出来的文学之河、香艳之河呢?难以解释的是,明知道茴香豆是绍兴的才算正宗,可他还是鬼使神差地在乌衣巷口的一家店铺买了一袋。多年之后,他仍不忘对从外地来的友人提起,当年秦淮河边的一海碗鸭血粉丝,是怎样暖和了一个失意旅人的肠胃。
或许正是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让从江南折戟而归,重新回到前途无望、被无聊透顶的工作纠缠着的他,依然会时时念起:到江南去。到了这时候,他其实已经明白,这一愿景对他而言,不一定非得实现,因为这个念头早已等同于一束从屋顶的亮瓦里漏下来的光,一朵能给予他慰藉、能给他带来某种动力的云。就像你独自在漫漫黑夜中埋头赶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前怕虎后怕狼,却在不期然间望见了一颗熟悉的星星,顿时就没有那么害怕了,好像它一直在默默地陪伴着你。你很想对它说:原来你一直都在啊。就是这种感觉。
但事情正在起变化,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十年前,已至而立之年,正要与过去做一个决断的他,恰好抓住了一次天赐良机,于是毅然辞别长沙,投奔至苏北的一座小城。这是一座特别适合现代人隐居的小城,每日暮色降临之后,周遭旋即安静下来——小楼春秋,自成一统,真正可以过上五柳先生描述的那种“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生活。他自然有在此结庐终老的打算,但此地距离江南也就三个小时的车程,于是,“到江南去”这个声音又在春雨绵绵的夜晚像猫爪子一样挠着他。可江南哪里是想去就能去的,人间路长,江南路远啊。没承想,两年之后,他真的就去了江南,且所去之地,正是六年前他赶过一次考的南京。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某一天,同事整理资料时,竟翻找出他六年前“赶考”时提交的一沓材料,并把这事说给他听。他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个独自在秦淮河边借酒消愁、失意落魄的穷小子,想起他二十年来对江南孜孜不倦的向往,自然也想到了多年之前的那节语文课。那节语文课给予他的教诲,恰如他现在正读着的一本小说所说:“我坠入了一个梦,在那里,一切从头开始。看见那幅画,我以为自己撞见了过往,而实际上我正在与未来相遇。”是啊,在那节语文课上,他的生活正从头开始,他正在与未来相遇。
初来乍到,囊中羞涩,他只能和过去一样,蜗居在出租屋里过活。但奇怪的是,那种多年来像无形的藤蔓植物一样缠绕他的漂泊感,竟忽焉没兮,竟也睡得踏实。一个声音告诉他,你再也不会投奔其他城市了。庚子年春,他在鄂西山区被困三月之久,回南京后,即着手考虑购房事宜——这三个月的生活,让他意识到,他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回到故乡了;后来的变故,他更是怕回去——经过一番利弊权衡,他最终把家安在了浦口。浦口虽在扬子江之北,可气候依然是江南的气候。当年在电视节目里见到的亭台轩榭、九九女儿红和佩剑侠客,当然不是假的,它们存在于秦淮河畔,存在于那些有名的、无名的古镇,存在于人们对江南无尽的诗意的想象之中: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他当然明白,尽管在南京落了户,却是难以把这座“六朝古都”称之为第二故乡的。故乡,大抵只是像他这种在乡镇出生、长大的人所拥有的一种特权。你见过把北京称为故乡、把上海称为故乡的人吗?但他又想到,故乡其实是一个整体性的概念,它不单单指向那巴掌大的一块土地或是父母所在之处,而是涵括了这块土地上的风物风俗、人情世故、家族血脉,以及这里的风、这里的雨、这里的云、这里的气息等等。若是如此,他还是可以把江南称为第二故乡的,而他的孩子就不一样了。
记得给孩子上户口时,他故乡所在县的名字,被户籍警填写在了户口簿中“籍贯”一栏,而不是“出生地”一栏。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孩子是在南京出生的。他想,孩子长大后,若被问及故乡何处,肯定不会想到遥远的鄂西山区,只会想到南京浦口,想到“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江南。
到江南去,不再是一个念头,而是往后余生都在此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