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新作品

九莲澳的浪花

□林丽华

为了完成长篇纪实作品《考洲洋》,我又来到九莲澳采访。

九莲澳是我一直牵挂的地方。九莲澳在广东惠东县港口大星山脚下,又名“海龟湾”,现在这里已经成了中国唯一的国家海龟自然保护区。

我行走在九莲澳的村道,发现九莲澳变了。乡村振兴,改变了山,改变了海,渔民的脸上有了光彩,村子也有了气派。老村子不见了,老熟人不认识了,门前的沙滩早已变成深海。美丽乡村九莲澳,新房与旧房交相辉映。村主任告诉我,现在村民都在做民宿生意。渔村崛起了一栋栋民宿,昔日贫穷的渔民今天成了楼主;当年离乡的渔民也纷纷回来建房办民宿。新的生活,新的气象,九莲澳正焕发着勃勃生机。

海莲,曾经是这个村的村干部。我控制不住自己对她的思念,她生前的模样总在我眼前晃动——苗条的身材,瓜子脸,浅浅的酒窝盛满了热情,小眼睛闪着智慧的光芒,笑起来下巴尖尖的,美丽、大方,束腰挎枪、英姿飒爽的形象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回想那个年代,已经很久远了。在惠东县的一次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上,我结识了海莲。当时她是民兵营长,我是知青代表,我俩是参会中最年轻的。我俩同住一间宿舍,有说不完的话。她告诉我她家在大海边,邀我一定去她家看海。我满口答应。

不久,我收到海莲捎来的一袋鱿鱼干,我也给她寄去一筐新鲜荔枝。于是一来二去,我俩礼尚往来成为好朋友。

受海莲的邀请,我第一次去九莲澳。经过大巴车3个多小时的颠簸,我终于来到港口镇车站。海莲早就到了车站等我,我们一路有说有笑,海莲边走边介绍这里的风光。她带着我从后门进入她家的厅堂,沿海的渔民村都有一股浓浓的腥碱味。她家厅堂的正门是大海,望着她家大门外浩瀚的大海,我也心潮澎湃。与海莲爸爸打过招呼,我迫不及待地去看门外那一望无际的大海。正午的太阳为大海染上一层金黄的色彩,金色的浪花在海面上跳跃闪烁,海浪声阵阵。我自言自语地说:“声音好大啊!”海莲的弟弟腼腆地抢着为我介绍,说:“现在算是风平浪静,等到刮台风时,海浪会高过屋顶,浪声比雷声还大呢!”“是吗?”我惊讶地看着他。

海莲爸爸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穿着旧时的黑色绸包头裤,脸色黝黑且布满皱纹。这是一个老实憨厚的渔民,脸上始终含着微笑为我准备午餐。他说:“阿妹饿坏了吧,一会儿就吃饭。”饭桌上摆满了我叫不出名字的海鱼、焖炖煮出的不同菜肴,夹杂着芹菜、蒜叶的香味不停地飘进我鼻中,使我更是饥肠辘辘。海莲爸爸连连叫我吃鱼,怕我不好意思夹菜,还不停地夹菜放在我碗里。他们对我热情周到,让我过意不去。

晚饭后,海莲到大队部去了,我依然坐在门槛上望着大海。海莲的爸爸指着远处告诉我,对面就是香港,从这里坐船1个多小时即可到达。

晚上,海莲及一群姑娘在门口的沙滩上嘻嘻哈哈,就像《渔家姑娘在海边》唱的一样。海莲爸爸和弟弟陪我坐在门槛上闲聊。门外沙滩上躺着、坐着的都是左邻右舍,他们铺上席子,老老少少晚饭以后就坐在这里望海纳凉,边补网边聊天。邻居们都好奇地与我打招呼,有的向我打听县城的事,海莲的姑姑也来凑热闹。海莲悄悄地向我介绍,这个姑姑是“驳脚”的,驳脚就是填房。不久,民兵营长海莲带着民兵巡逻去了。驳脚姑姑告诉我,海莲很小就没妈了,她从小就很能干,家里家外一把好手,这个家幸亏有海莲啊!我点点头,因为我早就了解了海莲的能干。

第二天清早,我到村外的草寮去解手,当时的渔村都是这样,全村只有一个或两个厕所,每天早上都要排长队。回来时,我漫步在沙滩上,欣赏着海上日出。

突然,有位坐在远处沙滩上的英俊少年向我挥手。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海莲的弟弟。他在收听电台,说:“姐,我放一段你听听。”他又捣鼓了老半天,一段优美的粤剧旋律从收音机里飘出来,是粤剧《梁山伯与祝英台》,唱得太好了,一听就会如痴如醉。我痴痴地想起梁山伯与祝英台悲惨的爱情故事,却想不明白梁山伯与祝英台年纪轻轻就愿意为爱人舍去生命,何必呢!不是有一名句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吗?这首歌这么好听真是神了。他见我听得入迷,就说:“姐,如果你喜欢听,我托人从香港买一套送你。”

那次我回县城时,海莲爸爸拿了很多海产品让我带回去,他一样一样地为我介绍那些海草海带要怎样搭配着吃对身体才有好处。

20世纪70年代中期,九莲澳还没成立海龟保护站,上岸的海龟由生产队管理。某天,海莲带了很多海龟蛋来我家做客。看到那一个个乒乓球般大小的蛋,我们全家都很好奇。她说现在正是海龟下蛋的季节。九莲澳的沙滩沙质松软,每年7月至9月就有洄游来此沙滩产卵的海龟。每天晚上月亮爬起来的时候,海龟就上岸了。看海龟下蛋要躲起来偷看,不能被母龟发现,否则它连蛋都不生就跑了。海龟生完蛋后,会用沙子将蛋掩盖起来,然后不再管“孩子”,自己就溜回海里去了。次日早上,生产队队长会带领村民去沙滩挖海龟蛋,然后按社员出工来分配海龟蛋,每个劳力每天分5个,劳力多的吃不完就送人或拿到街市卖,卖不完就放盐腌着晒一两天,可做汤可煲粥,病人吃了身体恢复快。这里有时海龟下的蛋很多,生产队分不完的都送到港口公社医院给病人吃。“有机会我带你们去看海龟下蛋。这太神奇了!”我们听得津津有味。她边说边将海龟蛋用清水洗干净放锅里水煮。真香!邻居们也来看热闹和品尝。海莲回村时,我父亲把家里的高凳矮凳等木制品捆好托运让她带回家,这些用品都是海边人最缺的生活工具。

我分配工作后,第一次出差到港口公社,登记好住宿,放下行李,就到九莲澳探望海莲一家。海莲父女一见到我,高兴极了,非要留我住一晚不可。

改革开放后,海莲嫁人了,生了二女一男,生活逐步好起来。这天,海莲跟随丈夫为新房落成搞清洁卫生。在二楼,她撸起袖子,习惯性地蹲在地上由里往外擦地板,这是她的风格,家里总是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她嘴角带笑,心里憧憬着。他们家世代是渔民,本是不准上岸居住的“疍家”,新中国成立后,他们终于能够上岸居住了。改革开放后,她丈夫经常随船去香港跑运输,家也富起来了,钢筋水泥房也有了。她半跪着边退边擦地,忘记了阳台边还没做栏杆,忽然脚一空便从楼上摔下去。随着一声巨响,头部重重着地,她昏死过去,经抢救无效,不幸英年早逝。

我得到这个不幸的消息时,已经是好几天后了。我急急地来到海莲家,现在这家里只有海莲爸爸一个人了,我为这个孤独的老人万分难过。我忍住泪水,望着他脸上的条条皱纹久久无语。他反而安慰我,叫我不要难过,说:“海莲不在了,你出差到港口就来家里坐坐。”在海莲丈夫的家里,她3个孩子最大的6岁,最小的才8个月。抱着嗷嗷待哺的婴儿,我泪流满面,提出愿意代为抚养小女儿。海莲丈夫不答应,说再艰苦也要把孩子抚养大。

此后,我每次去港口出差时,必定去九莲澳探望海莲的父亲。那天,在暗街见到我,他很高兴,叫我到家里去,说在香港的海莲弟弟托人从香港带回一个小录音机和几张唱碟给你。海莲弟弟回乡探亲越来越方便了,这是多大的安慰啊!此后,粤剧《梁山伯与祝英台》那优美的旋律就一直在缓解着我写作的疲倦。

有一次,我去香港考察,空余时间便给海莲弟弟打了电话,我很想见他。比我小两岁的海莲弟弟有点老态,几十年的光景这么快就过去了。我当面感谢他送我的录音机和唱碟《梁山伯与祝英台》。他有点羞涩,说:“那时我知道你喜欢听粤剧,承诺过送你,说了就要做到。”临别时,他送了一枚戒指、一条金项链给我。我不肯收,他抓着我的手,要我一定收下,这是替他死去的姐姐送的。他鼻子红红的,眼睛分明有泪珠。我们挥手告别,两人心里都很难过。海莲弟弟60多岁退休后,回内地买了房,给老父亲送了终。

我采访来到九莲澳,顺道来到其中的一家民宿——这是海莲生前的家。这个称呼我“姐”的女人,是这家的女主人,当了3个孩子的后妈。她料理家务,照顾孩子,自己还生了个男孩。现在,她与儿子在这里住,丈夫在县城协助接送孙子,两个女儿在惠州买了房子——他们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我的确控制不住自己对海莲的思念。世事无常终有定,人生有定却无常!海莲走了,海莲父亲和海莲弟弟也都相继去世。我合着双掌在心里默默祈祷:岁月静好,海莲一家在天堂可好?

2024-08-14 □林丽华 1 1 文艺报 content75966.html 1 九莲澳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