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力量

玩 火

■陈小手

陈小手,1993年生于陕西蒲城。写短篇小说,作品见《收获》《人民文学》《花城》《十月》等刊,有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思南文学选刊》选载。出版有小说集《离开动物园》

祝炎擅长玩火,他是镇上的名流,在景区表演喷火和滑冰。

祝炎喷火一绝,他不用火把,用自己的拳头。表演时,祝炎衔一口高度白酒,拳头高举,一瞬摊开,掌心腾出一团火焰。他蓄力一喷,火龙前奔,能在空中悬停很久。祝炎对着火龙猛冲,迎面直撞,火龙遇身即灭,比什么灭火器都管用。

祝炎滑冰更是奇观,万人空巷,一票难求。滑冰有什么可看的?普通滑冰没人感兴趣,可祝炎不同,他是浑身燃着火焰滑冰。火苗通身燃烧,祝炎陶醉享受,满面春风地冲刺、滑翔、转圈、起跳,不断做着高难度动作。火焰笼罩着他,飞扬摇曳,他一点儿不疼,还能唱歌,唱一首粤语儿歌,没人听得清内容。

祝炎极嗜酒,常年一副醉态。他的生活除了玩火就是喝酒,玩火离不开喝酒,喷火得靠酒,火焰滑冰更是,得把酒倒身上点燃,才能通体燃烧。酒是祝炎的老婆蒸馏自酿的,度数极高,入口如吞岩浆,一般人根本咽不了。祝炎喝酒如喝水,他从不喝水,只喝自家的酒。

祝炎的表演世无仅有,大家都想知道秘诀是什么。祝炎喝得再醉,每遇好奇打探的,都一瞬清醒,说,没什么秘诀,跟铁砂掌、金钟罩一样,都是苦练的结果,烧得多了,自然就不怕烧了。

多烧就能学会?这话说的,真金不怕火炼,真人任他是谁,那也得烧成焦炭呀。

大家纷纷猜测秘诀是祝炎家的酒,燃起的火估摸没温度。小镇一害、盲流李虎把酒偷出来一试,起焰又大又猛,很难扑灭,烧在身上比普通火焰疼多了。李虎钻研无路,想拜祝炎为师,祝炎拒绝说,传内不传外,只有他儿子能学。

祝炎的儿子叫祝火,刚上小学六年级,呆头呆脑,普通小孩一个。为了偷师,李虎从祝火那儿套话,祝火不说,李虎就拿刀逼迫。小孩子经不住吓,说秘诀是那首粤语儿歌,儿歌是辟火术,不停唱,火就会失去温度。

这种鬼话谁会信?李虎割破祝火的耳朵威胁:再不说,整个耳朵就没了。祝火哭着说他知道的就这么多,割掉两只耳朵也没辙。李虎问,辟火术的内容是什么?祝火哭着唱了一遍:我最中意星星火,火的好处真真多,赶走黑暗多威风,光辉温暖都给我。你要取暖可生火,你要煮饭应生火,冬天干燥多火灾,火种不要家中播。

看来光有酒不行,还得唱辟火术。李虎回家一试,毛用没有,手被烧伤不说,头上的毛也全烧没了。他拿刀再去找祝火,祝火这次一点不怕,右手攥紧拳头,等着他来。

李虎誓要报仇,直接亮刀,问祝火,秘诀到底是什么?祝火摊开右手,掌心有一小撮火苗,狗尾巴草大小,非常柔和。他小声唱着那首儿歌,火苗一瞬长高,窜到李虎身上。李虎烧得连连惨叫,众人七手八脚灭火,怎么也灭不掉。祝火抱住李虎往地上一滚,火灭了。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说,我爸让我带话,谁要再打我主意,就等着让家人收骨灰吧。

后来,祝火有两个月没去上学,听说被他爸结结实实打了一顿,原因并不是烧伤李虎,而是他违背祖训,泄露了辟火术。李虎烧得挺重,浑身是疤,伤疤奇疼,什么药都不管用。烧过之后,李虎人温顺多了,见谁都客客气气。大家说,这火挺好,把李虎的杂质烧没了。

李虎学了辟火术也没用,大家对那秘诀更感兴趣了。祝火竟能把火苗一直藏在手心,他是怎么做到的?大家套祝火的话,祝火说家里有祖训,什么都不能说,说了火会惩罚他。大家问祖训是什么,他说:“事以密成,语以泄败。引火烧身,人神不觉。”

祝炎从景区辞职,不再玩火了。大家一片哗然,问他原因,他说身体不好,招架不住,演不了了。可祝炎四十不到,正值壮年,能跑能跳,没见有什么毛病啊。祝炎不多解释,整个人颓了。

辞职之后,祝炎全职找自己的打火机。他逢人便问见没见他的打火机,一个黑色小铁盒,上面满是铁锈,用甲骨文刻着“创生之火”四个字。没人见过他的打火机,更不懂他说的甲骨文是什么。

祝炎悬赏十万找自己的打火机,他说那打火机是祖传的,丢了祝火也不能把打火机丢了。大家哈哈笑,听过祖传文物字画,第一次听说有祖传打火机的。大家一下明白,祝炎是喝酒把脑袋喝坏了。

打火机遍寻不得,祝炎彻底颓了,天天摆烂喝酒。老婆受不了,撇下父子俩走了。祝火孝顺听话,一直守着祝炎,他学习不好,早早辍学,打打零工,在家务农,成了镇上最年轻的农民。

在丢失打火机的第五年,祝炎觉得此生无望,床上铺炭火,想烧死自己。好在祝火及时回家,救下了他。一场火烧光了祝炎的一切,他的脸被烧得没了内容,手脚烧成小球,一身的疤东拉西扯,像裹着烧坏的塑料布。祝炎瘫痪了,浑身上下,只有一只眼睛能用。

祝炎竟也会烧伤?

祝火哭着问,为什么要撇下他。祝炎失落说,我受不了做普通人的感觉,想再燃烧最后一次。

祝火难过说,你现在这样,连普通人都做不了了呀。

自焚之后,祝炎不想死了。疼痛让他对死亡产生了畏惧,更对过往的荣光无限追怀。他喜欢没事给朋友打电话,用嘶哑的嗓子追忆过往,追忆完便开始解密,解密表演的秘诀。

祝炎说他是火神祝融的后裔,天生的玩火能手。喷火和火焰滑冰太低级了,他最拿手的是以身灭火,不管多大的火灾,只要他置身其中,火焰会一瞬熄灭。

朋友笑话道,灭火能手还能把自己烧瘫痪喽?

祝炎说都怪打火机丢了,他的打火机是从祝融那儿传下来的,里面存着盘古开天辟地时的创生之火。创生之火又叫原火,是万火之宗,普通火见了会争相汇融,融入便能变成原火。

祝炎说,只要我身上燃起原火,所有火都得听我的,任我驾驭,瞬间吸收。可我的打火机丢了,一切都没了,整个地球就剩那点原火了。

酒,辟火术,原火,解密到最后,祝炎玩火的秘诀竟然是个打火机?开天辟地那会儿能有打火机?大家付之一笑,觉得那个万众敬仰的祝炎彻底没了。他们总结道,酒乃穿肠毒药,更是坏脑钢刀,祝炎喝酒太凶了,他喝的酒度数跟无水乙醇差不多,一天喝两三斤,神仙也得喝报废喽。

祝炎的打火机是在李虎结婚那天丢的,李虎宴请宾朋,祝炎是小镇名流,被请为证婚人。宴席上祝炎喝得很尽兴,谁都给他敬酒,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自家床上,一直挂在脖上的打火机不见了。祝火多次找李虎,说他拳头里的火可以烧光李虎的一切,李虎浑身发抖,发誓绝没见过什么打火机。

祝火埋怨祝炎违背了祖训,把秘诀到处乱说。祝火还说,除了李虎,他还不小心向一两个同学透露过,怕招致惩罚,曾经自责害怕了很久。祝炎没怪祝火,说,没关系,该受的惩罚我都替你受了。

祝炎叹息道,只有公开了秘诀,打火机才有可能回来。创生之火能永生,会无休无止烧下去,这世上除了你我,没人能将其熄灭。谁相信秘诀,打开原火,谁就会在燃烧中变成纯洁的粉末。儿子,到时候你不光要做灭火英雄,找回打火机更重要。若你我都没了,那打火机还没找回来,那所有的所有,都要在原火中消失了。

2024-08-23 ■陈小手 1 1 文艺报 content76071.html 1 玩 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