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事我记不清了。13岁的傍晚，一个充斥着不确定的时间，长久以来回想起时，我一度讶异于自己记忆出现的偏差，像是空白又不是。这个故事发生在我的童年，有关一个叫顾小小的姑娘，我不记得顾小小具体长什么模样，就像我不记得第一次从树上落下时摔断了哪条腿。

那天傍晚天上挂着很多云，我从树上掉下来，摔坏的是左脚。我清楚地记得，一开始我坐在树上哭泣，撕心裂肺，哭了一会儿就哭不动了。太阳在我面前缓缓落下，把整片整片的云照成红色。我看见云像看见一团火。后来我从树上跌下去，左脚踝摔得红肿，我却不哭了，张大嘴发不出声。我在夕阳熄灭的地方看见顾小小朝我跑过来，她穿着一件大红色的裙子像一朵大喇叭花。我听见顾小小叫我的名字，顾小小跑起来像一团燃烧的火。

这个片段存在诸多疑点，譬如我为什么要坐在树上大哭，我是怎么坐到树上去的，以及为什么只有顾小小在朝我飞奔过来，我为什么对火这个比喻如此着迷。所以我认为故事应该以另外一种形式发生：

傍晚天上没有云，我坐在树上大哭，夕阳把半边天照得通红，我哭了一会儿就不哭了。顾小小在远处叫我的名字，我失足从树上落下，我摔坏的也许是右腿，也许是左腿。我抱着右腿或者左腿嗷嗷哭喊。喇叭花一样的顾小小很慌张，她问我怎么跑到树上去的。我说弄堂的孩子要教我爬树，我到了树上他们就跑了。我学了上树没学下树，就摔了。

我记得顾小小捂着嘴笑了一阵，然后就不笑了，大概因为那不是笑的时候。我的腿摔得很重，无法站起。顾小小很关切我，生怕我的腿摔断了要截肢，我说没事，你放心，然后站起来，向着夕阳的方向走了两步。这是要强，没有人比我更明白我腿有多疼。

我对童年的记忆总是碎片，不连续又不具体，幻灯片似的照在脑子里。譬如这个发生在傍晚的故事，我还是不记得顾小小为什么出现，最后我的腿到底怎么样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帮教我上树的孩子的确存在，许多个下午他们叽叽喳喳地跑出弄堂，在西边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上追逐打闹。我记得他们每一个穿什么衣服，长得多高，住在哪个拐角。我不喜欢他们。

在这帮看似无害的孩童中，存在着最原始最纯粹的竞争，譬如打架和奔跑。力气大的孩子抽出地里的细竹竿，像峨眉山的猴王一样勒索食物和玩具；又譬如从高处跳下，首先是花坛，然后是栏杆，再后是小汽车。许多次我去动物园看见猴子时总能想起弄堂的那帮孩子，我给顾小小讲起这个比喻，我们俩都笑得合不拢嘴。

现在再看发生在傍晚的这个故事，我想记忆模糊的一个原因是傍晚。傍晚总是充满神秘。在弄堂的孩子们看来，童年的我与顾小小走得很近，也许有点太近了。顾小小是弄堂里最漂亮的女孩，很高，并排走的时候比我高出半个脑袋。许多个傍晚，我们在空地上捡拾废报纸和树枝，没有人要的纸箱子，然后在角落划亮火柴，升起一团跳动的火堆，火堆的颜色像是夕阳。童年的我对这种炙热的东西充满好奇，我们点燃一堆报纸，一言不发。顾小小有个奇怪的习惯，看到火就对我说：“我要上厕所。”所以我转过身去，等待顾小小跑去墙角，自始至终我们什么话也不说。等到顾小小穿起裙子走回来，我们就一道看着火，火的跳动把我们的面容照得模糊。一次顾小小的裙子被烧了一个窟窿，她还是一言不发。那次我把火扑灭，然后看着顾小小，顾小小看着星星，说星星一闪一闪也是在烧。

所以那个傍晚的故事也许是这样：夕阳西下，弄堂的孩子们抓住了顾小小和我，威胁我们爬到空地的那棵树上去。带头的孩子拿着一支细长的竹竿，我们爬上了树，孩子们就跑了，跑得很远很远。我和顾小小坐在树上，我的眼里充满无奈。我不知道顾小小怎么想的。我在树上没有哭，顾小小在树上也没有哭。我冲顾小小做了一个鬼脸，然后说，我们怎么下去呀。

顾小小说，不知道。

晚霞很红，像是火，火光照遍我们全身，在我们的眼睛里跳动。我是个悲观的孩子，我们永远抓不住火。

我们又愣了很久，晚霞熄灭，我抬头数天上的星星，顾小小说，你说我们会不会变成火，或者我们就是火。这番话对年幼的我们而言都太过深奥，多年以后我了解到一个古希腊哲学家说过一番类似的话。只是那时我什么都不懂，我说，也许吧，也许我们就是火，我现在真想把胡胖子他家一把火烧了。胡胖子就是拿着竹竿的那个孩子。

我开始数天上的星星，一颗两颗，星星数来数去都是一样的。

我问顾小小，你说我们要在树上坐多久，一晚上，一年？

顾小小说，我想上厕所。

我不止一次提到，我对傍晚的记忆是不可靠的。有一个声音告诉我，那个傍晚后来乌云密布，天上忽然下起毛毛细雨，我不清楚下雨是不是我记忆中那个傍晚的一部分，因为它的出现毫无理由——天莫名其妙就下起了雨。我想后面的故事也有两种可能：

一种可能是没有下雨，星星依旧清晰可见。我在树上一遍又一遍数着星星。顾小小说她想上厕所，所以我侧过身去背对着她，顾小小一言不发，我听见风吹过树叶，哗啦哗啦。夏天的傍晚蝉声阵阵。顾小小在抽泣，我转回身去，顾小小的裙子上湿了一片。

在这段故事里，我没有掉下那棵树，我的腿没有摔断。第二天大人们找到树下时，我和顾小小两个孩子正坐在树上酣睡，我倚着树干，顾小小倚着我。太阳从东方升起，把我们背后的天空染成火一样的红色。

另一种可能是，那天的确下了雨，天上没有了星星，雨滴打在树叶上悉悉索索。顾小小说她想上厕所，我告诉她现在有两个办法，一是她忍一会儿，我跳下去找人，二是我们两个一块儿跳下去。第一种办法的风险是我摔断腿，第二种办法的风险是我们两个摔断腿。

毛毛细雨很快下大了，我听见树叶被雨滴砸得哗哗作响。一部分雨滴砸到我和顾小小的头上，顾小小眼泪都要憋出来了。我选择了一个风险最低的方法，我说，你在上面等着，我这就下去喊人。

如果那个傍晚的故事确实如此，我在自己怯懦的童年时代到底也勇敢过一回。我尝试抱着树干缓缓滑下，后来我就摔下去了，左脚着地。我的脑袋一阵晕眩，仰面对着天空，双腿麻痹无法动弹。我倒在地上看见雨滴落下，星星闪烁。躺在地上时我已经无力哭喊，我听见无数雨滴在耳边坠落，听见顾小小在树上爆发出哭声，哭声伴随着大雨传得很远。雨滴拍打我的脸，我侧过头去闻到泥土的芳香以及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火焰熄灭的气味。

我醒来的时候，顾小小正坐在树上睡着。新生的太阳点燃半边湿漉漉的天空。这之后的记忆就变得清晰无比，因为我的童年在那个阳光灿烂的清晨宣告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