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作家管燕草突出的优势就是熟悉近百年来上海工人的生活史。她与其父、作家管新生合作,先后完成了反映上海工人生活的长篇小说《工人》(2013年)与《百年海上》(2021年)。父女两代持之以恒的创作追求,构成了当代上海文学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工人》《百年海上》以及其他描写上海工人生活的小说与戏曲创作基础上,最近由管燕草独立创作的《暖·光》又在话剧舞台尽显“工人系列”文学探求的别样神采。
不同于被誉为“上海工人历史画卷”的三卷本长篇《工人》《百年海上》那种大开大阖、头绪纷繁、几乎无所不包的写实手法,话剧《暖·光》构思可谓精巧。情节冲突主线(也是全剧“主脑”)颇具戏剧性:师弟张阿根和师兄李贵生是一个师傅带出来的技术能手,但僧多粥少,来自苏北的无房户阿根有幸分配到“工人新村”一套住房,祖上来自宁波的贵生则因家有“自建房”而未能获此殊荣。发生在上世纪50年代初这一住房分配的强烈落差竟成为两个工人家庭跨越半个多世纪浮沉升降的底色。
阿根分到新房,激动之余得知师兄的失落与懊恼,心里很不是滋味,主动找身为工会主席的师傅为师兄说情,让厂里考虑也给师兄分一套“工人新村”住房。师傅误以为这是头脑灵活的师兄在鼓动老实巴交的师弟,劈头盖脸将两个徒弟狠狠批了一通。“分房危机”因师傅居中“调停”而暂得化解,但师兄弟二人之间从此埋下了微妙的情感纠葛的种子。师兄一直因自己一家没能住进代表国家荣誉的“工人新村”耿耿于怀,对幸运的师弟不免有些羡慕嫉妒恨。师弟既为自家乔迁之喜而深感自豪,又总觉得亏欠了师兄什么。
到了1970年代末,因双方子女的婚恋关系,上述分房引发的情感纠葛又起波澜。阿根儿子建国和贵生女儿美芳是青梅竹马的一对恋人,就因为阿根夫妇“工人新村”住房不宽裕而没法结婚。贵生夫妇提出要建国做“上门女婿”,阿根夫妇又无法接受。最后双方商量出妥协的办法,就是两家“对换”住房,贵生夫妇搬进阿根一家面积较小的“工人新村”,阿根夫妇和新婚的建国与美芬则住进贵生家面积较大的“自建房”。
一场“住房危机”似乎迎刃而解,但阿根和贵生当初的情感张力出现新的失衡。贵生固然因为终于搬进日思夜想的“工人新村”而大感安慰,但又觉得大房换小房毕竟吃亏。阿根虽然解决了儿子无房结婚的燃眉之急,却认为这多少是师兄乘人之危,抢占他的“工人新村”旧居,也就是抢占了国家给予自己的荣誉。他承认师兄也应该住进“工人新村”,不料几十年之后,命运竟以这种方式实现了他当初主动代师兄向师傅提出的诉求。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1980年代商品经济大潮席卷上海,住在“工人新村”临街二楼的贵生要跟一楼工友再次换房,好“破墙开店”。这一设想最终未能实现,贵生又下海炒股,其始终紧跟形势、力图有所发展的倔强个性由此展露无遗。可惜贵生“运道”不佳,他在客观形势急剧变化中勇敢踏出的每一步都不幸踩空。开店不成,炒股失败,从此一蹶不振。
相反阿根一生与世无争,却屡获命运意外眷顾。进入1990年代,“工人新村”毫无变化,原本属于贵生的“自建房”却享受动迁优惠,一房变三房。阿根家的生活一步登天。尽管阿根于心不忍,主动让出一房给师兄,但这一翻天覆地的变化仍然令贵生无法接受。他因此郁郁寡欢,不久中风偏瘫,缠绵病榻数年之后便先走一步了。阿根因此更加觉得自己永远也无法弥补对师兄的亏欠。
此时的阿根还有另一层精神痛苦。他虽然住进了崭新的商品房,却总是觉得好像被关进了笼子。尤其退休之后,再也没有过去“工人新村”那种热闹温馨的邻里关系、工友关系。晚年的阿根越来越怀念“工人新村”,经常有事没事独自跑到旧居凭吊一番。他甚至相信师兄的亡魂仍在那里徘徊不去,要跟他展开一次次倾心的交谈。
历经沧桑,阿根琢磨出一个朴素的道理:人的生活环境可以不断改善,但最难得的还是心里的舒坦和平安。他说不出这份舒坦和平安究竟是什么,只知道必须回到他在那里度过大半辈子的“工人新村”。所幸他的孙子(也是贵生的外孙)、从事高科技开发的“90后”海归参与了业已成为“老破旧”的“工人新村”的改建工程,终于让爷爷阿根从商品房搬回改建一新的“工人新村”。
两个上海工人家庭三代人的情感戏剧由此画上了戏剧化的句号。但这个看似皆大欢喜的理想化叙事模式其实包含着并非只有长期生活于“工人新村”的普通上海工人才能理解的复杂历史感。阿根对“工人新村”的执念在旁人看来或许有些匪夷所思,但在上世纪50年代住进“工人新村”,对他这位来自苏北、原本一无所有的普通工人来说,毕竟是人生最自豪也最感幸福的一个阶段。以后的生活无论如何变化,也不能抹杀他以及和他类似的众多上海工人的生活史上的这一高光时刻。在这个意义上讲,“工人新村”可算是无数张阿根们无法告别的都市乡愁,正如今天众多中国农民无论踏上怎样的城市化历史快车,也无法告别那恒久不变的故土乡愁一样。
《暖·光》始终以“工人新村”为背景,聚焦师兄弟张阿根和李贵生这两位工人形象,由此成功地将观众带入从上世纪50年代到新世纪的上海普通工人家庭酸甜苦辣喜怒哀乐的真实生活场景。观众由此既能宏观地回望过去数10年上海普通工人家庭大起大落亦悲亦喜的生活变迁,也能微观地体会他们轻易不为人所知晓的心灵波动。
所谓“暖·光”,就来自剧中人物历经坎坷却终于不失其温煦和平的内心世界。感受这种内心世界的波澜起伏,剧作者和观众才能跟剧中人物实现有效的情感交流。
(作者系中国鲁迅研究会副会长、中国当代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现代文学学会副会长,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