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思含
青年是什么?
百年前,陈独秀先生在《敬告青年》中写道:“青春如初春,如朝日,如百卉之萌动,如利刃之新发于硎,人生最宝贵之时期也。”
“青春”是一个多么意气风发又热忱美好的词汇,在这个人生最宝贵的时期,我也收到她的馈赠。
2014年,我20岁,编剧的处女作昆剧《忘川》在中国戏曲学院首演。那时的我,还没想过自己会成为一名专职编剧。2024年,我30岁,搬上舞台的作品已有18部。其中,大戏7部、小剧场作品11部。
10年时光,穿梭在中国戏曲的百花园中,我与京剧、昆剧、越剧、锡剧、丹剧、淮剧、豫剧、婺剧、河北梆子、黄梅戏等不同剧种在笔端和舞台相逢,尝试了原创古典题材及现代题材、名著改编题材剧目的创作。
回顾过往创作实践,若将思考体会最深的一点作以分享交流,我想那便是:如何把令创作者“心头一动”的灵感素材,转化为能够“搬演舞台”的戏剧故事。
昆剧《忘川》:开掘“一句话”中的戏剧张力
诚如每个年轻编剧在创作之路上,于不同时间节点都有对自己有着独特意义的剧目,《忘川》作为处女作也开启了我的戏曲剧本创作。
该剧灵感来源于我大学二年级时,在写作课上听刘东咏老师分享的他曾看到的一句对中国古老民间传说的遐想:是否月老和孟婆也曾是一对恋人,一个为世人牵了红线,一个为世人断了红尘。
短短三行字,引人无限遐思。究其根本,在于其中所蕴含的戏剧张力:无论是“牵红线”,抑或是“断红尘”,都是“情”之一字的极致化表现。
基于此,我在《忘川》中设置了月老与孟婆、纣王与妲己两组人物,编写了一段传奇,讲述在忘川河畔等候纣王、千年不愿忘情的妲己,发觉纣王已历十世轮回、忘尽前尘,放下执念;而不信世间有情,一心欲令妲己饮下忘川水的孟婆,在此过程中,知晓昔日与月老分离的真相,亦最终释然。
从最初源于“一句话”的灵感开掘深挖,全剧最大的戏剧张力便在于四个人物因“情”的不同个性化表达。妲己的不愿忘情,孟婆的一心忘情,纣王的至性至情,月老的深藏之情,依次诞生。
犹记《忘川》参加中国戏曲学院第21届“12·9”戏曲节,那年孵化剧目的经费只有几千元,剧组的主创都在20岁上下,皆是来自戏文系、导演系、音乐系、舞美系、表演系的在校学生。那时,白天大家各自上课,晚上聚在排练厅通宵达旦。为了节省制作成本,舞美设计买来白纱,用水墨在其上绘制出忘川河、奈何桥、三生石的形态,服装造型设计更是在网上买来便宜的道具,亲手制作。时隔10年,当初的小伙伴们都进入了而立之年,在各自的领域中冉冉升腾,但每每相聚时,回想起那段欢乐充实的年少岁月,大家依旧眼波璀璨,宛若星辰。
河北梆子《台城柳》:开掘“一则史料”中的戏剧张力
《忘川》之后,我陆续创作了豫剧《鱼玄机》、越剧《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等剧目,并被一一搬上舞台。身为女性作者,或许天生便对女性题材有着敏锐的感知力,但我总想,要走出某种自带的舒适区,要多尝试不同题材、风格的创作。
2017年,在创作越剧《僧繇》的过程中,我翻阅南北朝历史资料,被梁武帝萧衍与其所抚育的前朝皇子萧综之间“恩与仇”的复杂情感所吸引。在我看来,这则史料既富有哈姆雷特式西方悲剧精神特点,又蕴含类似赵氏孤儿故事的中国传统悲剧意味,非常具有戏剧张力。
至今,我仍记得读罢这则史料后内心的震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起卧行思,几乎都会下意识地琢磨它。而已经有了一些剧目创作经验的我愈加清楚,为了不辜负这个题材,作为创作者,越是葆有原始创作冲动的热情,越当用理性的戏剧构建,去实现感性的戏剧灵感。
于是,我将这部大戏的时间线,聚焦于主人公萧综一步步得知养父梁武帝正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前后的心路历程,创作了新编历史剧《台城柳》。剧名来源于唐代诗人韦庄描写南京台城景色的《台城》一诗,“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将历史更迭与人情感怀相交融。
我用了数月时间反复搭建、完善剧本框架,直至剧中每一位人物在我的心中有血有肉地生长起来,我才开始着手剧本创作。七天时间里,我几乎是昼夜相继,一气呵成。剧本完成后,获得了第四届老舍青年戏剧文学奖优秀剧本奖,并在北京剧协、北京演艺集团的孵化下,由北京市河北梆子剧团排演。
《台城柳》是我第一部与专业院团签约演出的剧目,彼时我23岁,尚在校园读研,而这部剧目的创作演出,开始让我坚定了未来的工作方向选择。
越剧《金粉世家》:开掘“作者自序”中的戏剧张力
2019年,我从中国戏曲学院毕业,入职江苏省戏剧文学创作院,成为一名专业戏剧编剧。
2021年,江苏省委宣传部、江苏省文化和旅游厅高度重视本省的小剧场剧目创作,共同制定印发了《关于推进小剧场建设的指导意见》。基于江苏良好的小剧场创作环境,又恰逢南京入选“世界文学之都”,我与南京市越剧团合作的第二部根据经典文学作品改编的越剧《金粉世家》的创作启动。
将经典文学作品成功改编为当代戏曲作品,颇有难度。如何将张恨水先生80万字原著的精华,在一台2小时以内的戏剧作品中进行新的演绎、诠释,尤其离不开编剧独特的灵感构思。
当我读完《金粉世家》厚厚两本原作小说之后,虽对能够取舍于戏剧舞台的情节了然于心,却依旧对剧目的切入角度感到迷茫,直至我读完开篇前的作者自序。
张恨水在《自序》中写到,《金粉世家》共计80万字,他每天书写五六百字,从开始到完稿,大约用了6年时间。初写此书时,他的大女儿刚开始咿呀学语,而写至尾声时,大女儿和小女儿却相继离开人世。他悲叹着:“夫此书亦覆瓿之物而已,然若干年月,或尚有存者,于其时读者取而读之,索吾于深林古庙间乎?索吾于名山大川间乎?仍索吾于明窗净几间乎?甚至索吾于荒烟蔓草间乎?人生无常,吾何能知也?”
当读到深感人生无常的张恨水,唏嘘着不知若干年后何人在读他的小说时,那一刻,我终于捕捉到了蕴含在原作中的戏剧张力,也就找寻到了剧目独特的切入角度。
越剧《金粉世家》以男主人公金燕西的第一视角,通过正叙、倒叙、插叙的创作手法,将现实与往昔勾连,描写金燕西在家族凋敝之际的心理变化和其与冷清秋、白秀珠、邱惜珍三位女子的情感牵缠,表现了新旧更替、纸醉金迷的社会环境下爱情的蒸腾幻灭、家族的兴盛衰败与时代的沉浮俯仰。
剧中引入原著作者“张恨水”这一角色贯穿始终,与金燕西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人生际遇对应,实现间离感。剧目“实”与“虚”两条线索并行发展。实线部分围绕日渐败落的金家遭逢倾覆大火前的最后一日里,金燕西面对“是否接受白秀珠所赠专员票,与冷清秋离绝”的两难选择展开;虚线部分则通过金燕西的梦境、对过往经历的追忆、与张恨水的对话等体现其放肆张扬、痛苦迷茫的矛盾交织的内心世界。
越剧《金粉世家》演出后,吸引了众多年轻观众走进剧场,我也先后创作了大、小剧场两版剧本,至今该剧仍在南京市中心大华大戏院驻场演出。
回望这些创作实践,其中既有我盘桓心头、自发创作的题材,亦有命题之作。于我而言,创作的关键,正是开掘灵感中的戏剧张力。
在剧场里,我格外喜欢亮光的瞬间。一片漆黑中,一束光、两束光、三束光,直至所有光亮起,那一刻,“戏剧”一词开始具象,如同流动的光,萦绕在剧场每个人的身侧。
那么,我想用心头笔端最热烈、最澄澈的光芒,去点亮舞台、点亮属于我和我们的戏剧花园。
(作者系江苏省戏剧文学创作院创作部副主任,青年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