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馗
由北京市河北梆子剧团创排的《密云十姐妹》,在首演之后不断地修改和调整,在短短几个月时间里已经完成40多场演出,其艺术品质亦完全超越了人们预想期待。该剧的主创团队所秉持的创作态度和艺术精神足以说明,原创作品经过主创团队的反复修正和持续打磨提升,完全可以实现艺术的更大成功。
该剧以北京密云水库从1958年建设,一直到当代生态保护的60多年时间跨度作为背景,聚焦“十姐妹突击队”与密云水库的生命守护,通过几代人的情感谱系和观念传递,展现了人们对于青山绿水的生态文明和美好生活的追求。该剧主体情节选取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水库建设时期密云十姐妹的集体工作,以及八九十年代她们为维护生态而张扬的生活理想,通过两个时代、两种生活状态来突出展示一以贯之的人与自然、人与生活的精神立场、思想观念。前者是苦难生活中的人,为了现实生存,将生命个体融入到时代和国家的大规划、大设计中;后者是利益关系中的人,为了永世的生存,将个体利益置放在社会发展与个人幸福之间进行抉择。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态度,恰恰集中到了老年的王秀兰面对着固守在京城之北的密云水库,不断地陷入自己对历史与现实的抒怀,不断地张扬着一个普通奋斗者在家国观念中朴素的生命立场。
因此,该剧在极具时代感的集体行为与个人抉择中,从题材中提炼出人性自我升华的重要题旨,让“人”这个活生生的个体,在时代发展中呈现出极具自主的理性,走出观念局限,走向自我完善。这应该正是似曾相识的老故事在今天依然能够激发引人入胜的艺术魅力之原因所在。
剧中有一个情节场面:十姐妹面对工地上男人们投来的质疑,特别是当支书提出“你们谁能把这些土推上这个坡,谁就留下,推不上去的立马下去”时,这十位年轻的女性推车上坝,用自己柔弱的身姿展现出了女性的独立风采。她们一个个地推车上坡,推出了各自不同的生命状态,尤其是17岁的小玲在力不能胜时,王秀兰手一挥,众姐妹会意,大家一拥而上,帮小玲把土车推上了土坡,集体力量最终成就了这个女性团队,让一个时代的集体劳动精神洋溢出极具青春质感的美学理想。在这段非常精彩的舞台呈现中,女性在昂扬的工地场面中所焕发出来的集体主义精神,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劳动者获得身心解放的时代个性成功表现出来。
该剧在结构上较鲜明地设计了两个不同的时段来展现两种不同的时代生活,但剧作始终将人对土地的情感作为贯通全剧的情感基线,用深沉的情感回应时代和社会的变迁。在搬离故土的情节中,王秀兰的父亲、祖父面对缓缓上升的水线,一步步走出故土,剧中的王叔无奈地放弃生产、生活的必需用品,在深明大义中仍然有着“可就是这心里头不好受”的遗憾;而爷爷抱定了“咱潮白河人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都能把日子熬得有滋有味有盼头”,以一个“熬”字引出了“穷家难舍也要舍,故土难离也要离”的对“云蒙山的恩,潮白河的情”深沉的咏叹歌赞,让他们对土地的放弃成了他们向土地最深挚的情感表白。
特别是在王秀兰、大能、水清三代人的情感传递中,表面上展现的是改革开放时代中的利益之争,实际上仍然聚焦在人们如何面对生存的环境土地。三人之间最具戏剧性的表达正是他们心中共通的土地记忆和情感基础:少年的水清写信揭发养殖户对于环境的破坏;壮年谋生活的大能通过养鸭场,憧憬着美好的生活;而走向成熟理性的王秀兰保护水清、教育大能,主动放弃在水库边办养殖场,这一切都来自于密云水库这“一汪清水”带给他们的情感启迪。“一汪清水”成了他们如何保持“密云水库”这一独特存在的根本基点。尤其是在祖孙三代人的观念落差和思想对峙间,王秀兰这个水库的参与者建设者,面对着这“一汪清水”,最能想到当初搬离故乡时,水下掩藏着父亲为她陪嫁打造的柜子,掩藏着前辈们当年为救护八路军、解放军的老槐树,掩藏着祖祖辈辈拿不走、拆不掉的旧居和曾经的生活,掩藏着曾经安放祖先魂灵的坟茔,等等。这些深沉的记忆,让她成为了密云水库的守护者,水库也成为她维护“一汪清水”的初心,成为她所有美好情感的寄托,成为她和几代人生活理想相沿既久的精神载体。正如剧作中特设了大坝合龙蓄水后的场面,十姐妹和指导员在皓月当空的大坝前,展开她们各自的生活畅想。王秀兰毅然地说出,“我就守着这大坝!守着这水库!”“我就嫁给这密云水库了”,她所有的纯粹就来自水库所在的自然和人们相互依存的生活,这构成了王秀兰守候、维护这一汪清水的至纯至美的理想,也让以她为中心的五代人所呈现的两个时代、两段情节,共同结成了浑然一体的情节脉络。
河北梆子是盛行于以京津冀为中心的华北、东北的大剧种,向来以慷慨激越、荡气回肠的声腔塑造形象、升华情节。剧中,几乎每个重要人物都有突出的唱腔,特别是王洪玲的深情、王英会的深沉,都在细腻而高亢的声腔中完成了艺术形象的清晰呈现。这正体现了传统戏曲以“声情”为特征的艺术创造方法:以“声”传情感,以“声”做情节,以“声”塑情致,让唱段在结构铺排中推动人物关系和故事情节的发展。而该剧在塑造京郊农民的群体形象时,亦把握住了来自乡土的质朴特征,多段群体舞蹈以短平快的节奏感,把北方农民的个性气质传达出来,让现实题材增加了可观可视的艺术动感。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剧作在多次处理时空转化时,利用定点光的强弱变化,让老年王秀兰与不同时代的自己,或并列或对峙或穿梭互动,借助轮唱、合唱等形式灵活地完成了时代跨越,强化了情节的变化转接,展现出极具浪漫的人文形象,令作品将这个独特的水利工程以及围绕它展开的人物事件,转化成了流动着的心灵境界和人性温情,让题材涉及的历史事件转化成了戏剧核心聚焦的“人”和他们的情感。这正是该剧在当前众多现实题材中极具艺术性的高度所在。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所长、中国戏曲学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