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2年的一天,退了休的吴晓红在周吴岕村的梅林中闲逛,正遇上村书记孙勤芳带着村民在砍青梅树,直径20厘米、30厘米粗、几十年的大梅树倒下一片,斧头一刀刀砍向梅树,像是砍进了吴晓红的肉里。
吴晓红急忙上前制止:“这么好的梅树砍掉做什么?”
孙勤芳不认得他,看着面前这个装束不起眼的老头,没好气地说:“青梅卖不出去,都要饿肚子了。砍掉当柴火卖还能赚几个钱。”
吴晓红急了,提高了嗓门:“这不是浪费了嘛!”
孙勤芳伤感地说:“柴火100斤一担,一担8块钱。”他指了指眼前的梅树,“这棵树还卖不到100斤,只有四五块钱。”
吴晓红这才注意到,周围到处堆着砍下来的梅树,这些梅树已经变成了柴火。一个村民在一旁说:“梅树桩子砍下来,做柴火都嫌硬。”
梅农们心不痛是不可能的,梅树曾经是村里人的心头宝贝,他们小心翼翼呵护着它们长大,不少梅树的年纪比村民还大。可再不舍也没有办法。从2000年开始,长兴的青梅果卖不出去了。清明时节,原本正是摘梅好时候,可梅农们探破了头也没等到收购客商。一些人心急如焚,跑到县里去打听,这才知道,以往长兴的青梅主要出口日本,可这两年外贸企业迟迟拿不到订单。青梅的收购价从往年的每公斤4元一下子跌到0.4元。这可怎么得了!
熟透的青梅在枝头摇摇欲坠,酸涩的空气刺得他们心酸无比。这已经是第三年了,梅农们只能含着泪举起了斧头,忍痛割爱。
看着一地的断枝残树,吴晓红心尖儿都打战,他对村书记说:“让大家别砍了,我来买。”
孙勤芳定定地看着他,觉着面前这个人一定疯了,买这么多柴火做什么?你家的灶锅有多大?
村民也都摇头,谁也不信他。
吴晓红又说:“梅树5块钱一棵卖给我。就这么种在地上,不要动,我连土地一起租下来。”
没多久,吴晓红和村民们签下了土地承包合同,把梅树款付给了村民。可他到底要做什么?谁也看不懂。
吴晓红知道自己是在冒险。之前,他在自家小院里成功嫁接了一小盆红梅,这是他唯一的底气。可那是家里的小花盆,要在这么大片的大棵梅树上搞嫁接,能不能成功,只有天知道。
他开始了高位嫁接试验。他要把红梅嫁接到这些老青梅树上。红梅的树干直径很细,一般生长得慢,如果两个能结合,在青梅树上赏红梅,那这么多的老树又有观赏价值了。
吴晓红喜欢摆弄盆景,自家小院里大大小小放了不少。有次,他看到有盆红梅开得正好,颜色像朱砂一般,他突发奇想,剪下一根纸条,嫁接到一小棵果梅上。到了第二年冬天,竟真的开出了红梅。吴晓红的心里淌过一阵暖流,大自然中的生命生生不息,或许这也是梅花独特的生命力,绝处能逢生。
吴晓红找到了北京的中国工程院院士,有“梅花泰斗”称号的陈俊愉老先生。陈老先生带着团队特地来到长兴,认真地听了吴晓红的想法,考察了梅园。最后团队提出了结论,这嫁接办法成功率并不高。嫁接都是在砧木顶部进行,如果嫁接在砧木树冠的顶端,风一吹就会把那个嫁接上去的芽折断,新苗长不牢。
这也确实难为吴晓红了,从专业角度来讲,这个想法叫“梅花鲜切技术”,这是世界性的难题。但这个结论并没有让他放弃,反而是提醒了他。采访时,他对我们说:“从技术上来说确实存在问题,他们说的是有道理的。但是我有我的土办法呀。”
他从桌上拿起了两支笔,向我们比画起来,“枝头不要嫁接得太边上,也不要太高,用绳子纸包牢,下面的纸包得丰满一些,顶部不能太丰满。不要想着让它长长,存活就好。每天悉心照看,要不断地修剪,这样风就吹不掉了。等到里面长好了,三年后就长得很好了。这急不得,需要时间。”
嫁接的试验足足进行了三年。三年里夜以继日的操劳、等待、煎熬,吴晓红变得沉默寡言,白发丛生。终于,当3000多棵青梅树上开出一片片红梅的时候,吴晓红的脸上重新有了笑意,满园子里响着他嘹亮的声音。
第一批红梅枝条的存活率达到了90%。
来到果园的人们纷纷惊叹。他们面前的梅花很独特,梅花的树干陈年沧桑,可枝头的梅花却娇艳鲜嫩,老枝新梅,生命重新绽放,令人惊喜,更令人振奋。这治愈的梅树仿佛是一种暗示,一传十,十传百,梅园天天人流如织。
二
吴晓红至今忘不了年少时在八都岕相伴的梅花。那是他的精神念想,也是他心底的一口气。封尘的记忆逐渐清晰。
吴晓红的母亲是新中国第一代乡村女教师。他跟着母亲去八都岕教书时,只有5岁。
吴晓红的母亲出身大户人家,祖父是个商人,母亲从小读书受教育。上世纪50年代初期,母亲作为知识分子被派到了乡村去教书。村里的条件很简陋,学校就是个破旧的关帝庙,三面土墙还漏着风。母亲带着两个孩子在陌生的山里安顿了下来,一扎就是十多年。
母亲教书,可吴晓红小学毕业后因为历史原因没办法继续读书,只能留在村里放牛赚工分,每天陪在他身边的是一头牛,还有山里的草木。八都岕所在的小浦镇历来是生长梅树的,第一次看到大片盛开的梅花绵延十数里,他实在是惊呆了。他牵着牛在梅花树丛中穿梭,仿佛自己来到了另一处世界。
母亲爱梅,每到梅花开放时节母亲总是高兴的。这时节母亲教授的内容总是离不开梅,屋外梅香扑鼻,教室内咏梅的诗词声琅琅传出,回荡在梅林间。14岁少年吴晓红的心里有个东西在拉扯生长,那是一种能触动人心灵的感悟,带给了他艺术的享受和熏陶。
在吴晓红的记忆里,母亲眉目清秀,就像八都岕的梅花,凌寒不惧,淡雅从容。从梅农手中买下这么大批梅树,吴晓红为的就是母亲和他心底那个悄然生长的东西。
他参加工作后,空下来的时候,就喜欢埋头在自家小院的花花草草中,摆弄他的盆景。家里的小院布满了“景点”,有“青松岭”“榆树角”“省梅苑”“梅花长廊”……假期里就骑个自行车去三五十里外的山里,有时候能在山上待一天,找中意的“卜头”,“卜头”在长兴话里是木头的意思。
有一次,他在山里捡到了一条树根。他带回家去,把它掉了个头,盆景的造型一弄,一条俯卧欲飞的龙出来了。拿去参加了全国根艺比赛,评委们啧啧称奇,那姿态神韵,活灵活现。当时的中国正是腾飞的时代,寓意美好。又恰逢龙年,邮政制版部门把它作为龙年的标志,刻印出版了龙年明信片发行。
吴晓红名声大振。
不久这条龙被某地某公园点名买走,报价3万元。那时候3万元很值钱。吴晓龙一个月的工资才40多块,他一下子成了长兴第一个万元户。
簇拥在老梅树枝头的花朵,红得像朱砂一样,吴晓红给嫁接的红梅取了个名字,叫“东方朱砂”。他把自己的名字也改了,以前叫吴晓虹,现在红梅开花,他把“虹”改为了“红”。
三
承包了土地后,孙勤芳找到吴晓红,神情有些为难。吴晓红说:“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说。”孙勤芳说:“以前大家伙儿指着梅树生活,现在没有了活计,你看……”“好啊!”话还没说完,吴晓红一口答应下来,“我这正是需要人的时候,没有人比你们更了解这些梅花。”
这些梅农感受到了吴晓红心里的那份自信,正是这份笃定让他们想要跟着他干一场。吴晓红嫁接梅花成功,比他更高兴的是这些梅农,他们看到了新的希望。
可比梅树开花更难的,是卖红梅。
从决定买下梅花开始,吴晓红就在想之后的出路问题,他想要开辟梅花市场。他把目光对准了离长兴最近的大城市:上海。
这还是梅花专家陈俊愉老先生的一句话给了吴晓红思路。早在上世纪50年代初,陈俊愉就想在上海举办梅花节,可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没能成功。看到吴晓红满园梅花的时候,陈老又看到了希望。
2005年冬天,吴晓红到上海跑了一个月。他找了一家又一家公园的负责人,可每次都是被当头浇一盆凉水:上海市区公园的建设都是严格按照规划设计来的,各家公园里都没有设计梅花的展区,若是要摆放梅花,就要把其他植物换掉,这涉及土壤调整、给排水设计、场地规划等等,程序复杂工程量巨大,很难实现。
尽管受了挫折,但吴晓红还是不放弃。“总有办法的。”吴晓红宽慰着自己。他想到在他背后目光炽热的梅农们大半辈子的人生经历告诉他,很多事情光靠讲是没用的,成果才有说服力。
吴晓红想了一个办法,他把带来的梅花中选择了若干精品留下来,又找到公园的负责人商量,把这些梅花盆栽放到公园某个空地里搞一个小型的展览。
“就展览一段时间,展览完了,我撤走。期间一切管理,我都自理。”
公园负责人同意了。
上海的冬天,寒风簌簌。借着公园里的灯光,吴晓红领着一些梅农连夜抢工,连续几天,都干到凌晨一两点。那几个夜晚吴晓红是眼含热泪的,梅农们头也不抬地干着,在寒风中大汗淋漓。吴晓红心里暗暗发誓,无论此行赚不赚钱,他都决不亏待这些梅农兄弟。
从长兴把梅花运到上海,费时费力,还费钱。吴晓红承担着巨大的经济压力。而且辛辛苦苦运来的梅花,到底能不能开花,他心里没底,只能等待。吴晓红留下几个工人守园子,他自己回到长兴,长兴还有大片的梅园,他不能不管。
两个多月过去了,到了2006年2月,一天清晨,吴晓红正在长兴的梅园里修枝,电话响了,是留守在上海的工人打来的,声音很激动:“吴大哥,世纪公园的梅花开花了!”
吴晓红的脸上笑开了花。
万物萧瑟的隆冬时节,那一片娇艳的梅花格外引人瞩目,正是寒假和春节前后,世纪公园的梅花吸引了许多人。得意者看到春风,失意者看到鼓舞,文人看到诗意,平常人看到吉祥,梅花给这个寒意袭人的冬季带来了欢欣。之后的2007年和2008年,吴晓红继续个人出资,把梅花运到世纪公园展出。连续几年下来,世纪公园因为梅花出了名。
2009年,浦东新区政府和世纪公园共同出资规划一个大型的梅园,所需的一万多枝、700多万元的梅花,都向吴晓红采购。
现在的梅花树已经不是当初5块钱一棵买下来的“垃圾”,一株普通的梅树卖几百块,品相优秀的可以卖到30多万元。
当吴晓红把柴火变为宝藏的时候,曾经那些丢垃圾的人,也开始回来“抢”这些宝贝。
那段时间经常有工人跑来告诉吴晓红,最近总有村民偷偷跑来剪树枝,把一些好的梅树条都剪走了,让他赶紧把梅园围起来。吴晓红笑笑,说:“不用管,让他们剪吧。”工人又不理解了,不知道这个老板在想什么。吴晓红说:“偷剪的枝条他们拿回去才能当成宝,送给他们不会那么珍惜的。”工人问:“他们成功了,抢生意怎么办?”他说:“种梅花的人越多越好,以后梅花市场才能铺得开。”
附近的村民不知道从哪儿听来这话,直接跑来让吴晓红带他们种梅花。
这是好事,他也想让梅花撬动一方产业,带动农民致富。于是吴晓红继续收购青梅树。他把所有的资金都投了进去,还是不够。看着农民兄弟们期盼渴望的眼神,他做出了一个让全家人瞠目结舌的决定——卖房子。
吴晓红的话一出,全家人都急了。原本爱梅的妻子是支持吴晓红的,可听说要卖房子,她也不同意,劝丈夫三思。吴晓红的弟弟也火急火燎跑来劝阻大哥,为了买这些梅林,值吗?
吴晓红固执地摇头:“我想好了。”
吴晓红心里想的是:一、市场上稀有的肯定有市场。二、这么多农民兄弟都指望着自己呢!但后面这句话,他没说出来。
吴晓红的梅花基地扩大到了3000多亩。他还从日本和美国引进了新的梅花品种,像美人梅、宫粉等等,梅花的品种更丰富了。
红梅市场开始走俏,吴晓红的梅园被称为“梅花超市”。不久,全国20多个城市的大公园相继来找他合作。其中不乏著名的赏梅地,像杭州西溪湿地、超山风景区、南京玄武湖公园……
吴晓红注册了一家公司,叫“东方梅园”,综合整合长兴的梅花资源,其中一项业务就是收购长兴梅农手中的零星梅花。对于没有卖梅渠道的梅农,吴晓红就悉数买过来帮他们代理销售,在他的带动下,长兴红梅开始连点成片。吴晓红还成立了工作室,向梅农免费传授嫁接技术、管理技巧,邀请了周围县里的退休园艺师、高校科研院所专家不定期在工作室答疑解惑,提升长兴梅农的种植水平,钻研种梅技术,研发新品种。
“东方梅园”名声日震,已成为长兴梅花的品牌。
那个带人砍梅树的支书孙勤芳如今已是长兴梅花产业中小有名气的一位,他们一家的梅树产品,大多通过吴晓红的“东方梅园”销售,仅此一项全家人年均收入少则十几万元,多的时候超过20万元。
地方政府做了一个统计,数据很亮眼,整个长兴县有2.1万多亩红梅,60多个品种,200多万株,种植梅树的农户有7000多户。每年销往全国各地的红梅超过了30万株,年产值有3亿元。
梅花成了长兴的“县花”。
吴晓红也收获一系列的荣誉:在获得2016年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后,他又获得浙江省首届新农村建设优秀带头人“金牛奖”。
一片叫好声中,吴晓红不声不响地又开始了新的探索。吴晓红想,梅花不能只在南方城市鲜妍,他要让梅花开遍全国。可南北方气候差异大,实现起来不容易。但是他想,南水可以北调,梅花也可以南梅北引。不过南方梅花对北方的气候肯定会有不适应,况且长途运输既增加成本又影响存活率。是不是可以找个中间的地方过渡一下呢?
吴晓红选了河南省。这个地方处于南北方交界,还有一点很重要,这里种植着大片杏树。吴晓红开始试验,把红梅嫁接在杏树上。三年后成功了,杏梅适应北方的气候,开出了纷繁的梅花。
吴晓红带着技术人员到村里手把手教村民们如何种植如何管理,养护、修剪枝条,派工人在那里给他们做技术指导。跟着吴晓红种杏梅的这几个村子,也一跃摘掉了贫困的帽子。
四
遍地花开时节,吴晓红又在想一个让梅花存在更持久的办法。2012年,他决定做梅花香。还是陈俊愉老先生的提示,陈老说:“你闻一下,梅花有一种特别的香气,若是以后我们把梅花香收存起来该多好啊!”陈老的这句话,触动了吴晓红敏感的商业神经。
眼下的红梅产业虽如日中天,但还是属于传统种植业,他需要产业转型,找到可持续发展之路,他要寻找梅花深加工路线,最大程度提升产品的附加值。如果“梅花香”能成功进入市场,就能另开一片梅花产品的新天地,对梅农来说是扛住了梅花种植产业的风险。
吴晓红开始布局梅花香水产业,但这需要漫长的时间。做香料,要采大量的鲜花原料,可梅树那么高,爬上去摘不现实,就算采摘下来也无法保证质量。
吴晓红想矮化梅树。茶叶以前也是长在高大的树上,慢慢地适应了人们采摘需求便矮化了。茶树可以,梅树为什么不行?吴晓红开始了梅树矮化试验。他每天观察,长出一支长的枝条就剪掉,不断地修剪。三年之后,第一批矮化梅树成功了,这又是一项技术的革新。
吴晓红在东方梅园不远处承包了一片地,专门种植矮化的梅树。之后每年冬天,东方梅园游人熙熙攘攘赏花的时候,吴晓红带着十多位员工,在那片人迹不到的矮梅园采摘梅花,从早上8点到下午4点,一天要采四五百斤花瓣。
要解决的第二个难题是制香。吴晓红找到了某香料研究所,请专业的机构来制作香水。他提出了一个要求,尽可能地忠于梅花本身的香味。吴晓红送过去的梅花,正好是花瓣张开的时候,这个时候梅花的花香最好,最适合提取花香。
一吨梅花中才能提炼出一公斤精膏,但这一公斤精膏可以调一吨的香水。吴晓红计算下来,平均一斤鲜花能调制一斤香水,一株盛年的梅树,一年可以采下10斤左右梅花。
第一批制作出来的香氛套装,吴晓红定价1000元。2012年的时候,北京一家大型公司看中这种香水套装,一次性买了900多套。梅花香水旗开得胜。
梅香产品势头正好时,吴晓红却喊了暂停。他对研制出来的梅香不够满意,他认为香气不够地道。他连续换了几家做香水的机构,一一尝试,都没达到他想要的效果。吴晓红决定自己动手。几经努力,吴晓红的梅花香水成功了。经过权威机构以及专家的认定,起名为“中国香”。
又是一年梅花开放时节,来“东方梅园”赏梅花的人络绎不绝,一辆辆小汽车在园外停放了几公里,四周的农户们都把自家的小院放开来当停车场,顺便办起了民宿和农家乐。在那一排车中,有几台身躯庞大的车子特别引人注目——中央电视台新闻频道每年都会来这里直播万亩梅林梅花开放的盛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