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玺璋
文学叙事与历史叙事是一对双生子,一事两面,是处理历史记忆的不同方式。历史叙事要处理的是发生在历史进程中的事件和人物,文学叙事要处理的则是这些人物的情感和命运。历史叙事是去个人化的,文学叙事却依赖于个人化。它只能通过对个人命运的关注介入历史,而历史也只是展开个人命运的舞台和背景。历史叙事又是求实的,而文学叙事则求虚,虚构之虚。虽说历史叙事也是一种建构,而文学叙事更源自作家的想象,是作家主观想象的产物。只是这种想象又必须虚中有实,虚实结合,人物和生活都是可以触摸的。
旅美华文作家顾艳的《荻港村》就是这样一部作品。它介于历史与文学之间,犹如一部以时间为经、个人命运为纬的编年史。20世纪中国百年历史如长江大河,可谓波澜壮阔、汹涌澎湃,宏大叙事层出不穷,给活在这个世上的每一个人都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如何处理这样的历史记忆,对作家是一种挑战。
顾艳的小说叙事采取了一种非常巧妙的方式。它始于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故事的主人公许长根和他的老朋友迪杰卡的思绪同时回到了从前。许长根是一位百岁老人,迪杰卡是一只衰老的狗,也是一只忠诚的狗。正当盛夏酷暑之际,没人愿意听一位百岁老人的絮叨,他只能断断续续地向他的“老伙伴”倾诉。他的倾诉几乎涉及到20世纪发生过的所有重大历史事件,但他是以亲身参与者的身份讲述大历史中一个小人物的情感经历和跌宕起伏的个人命运。这个叫许长根的人,遂成为近百年中国历史的一个活的见证。他就像太阳底下的一粒微尘,其中所记载的他的人生经历,折射了百年历史的丰富与复杂,荒诞与诡异。
许长根的故事开始于1918年。这一年他虚岁13岁。他记忆中的第一件事,竟以欧战结束,德、奥战败,举家欢庆为起点。很快,他就考上了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这时正值“五四”新文化运动产生广泛影响的时期,他浸染于其中,从而奠定了一生的精神底色。后来他投身革命,参加抗战,无非是这种精神底色合乎逻辑的扩展。此后则历尽苦难,备尝艰辛,酸甜苦辣,一言难尽。我想起唐代诗人王勃《滕王阁序》中的一段话,似乎是为许长根一生的真实写照:“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许长根的一生都说明,他就是这样的君子和达人。
作者有雄心要以许长根的个人经历为20世纪的历史抒写一部挽歌或悲歌,那么,在她的笔下一定会注意到历史的善意的一面,以及历史的残酷的一面。所谓善意的一面,表现为许长根寿命之长,享有五世同堂的天伦之乐,并且经历了历史过程中所能经历的一切,情感体验之丰富无与伦比。作者太钟爱这个人物了,在每个历史节点上我们都能看到他的身影。当然也就难逃历史的残酷。这不仅表现为爱人、亲人、挚友以各种方式离开人世,还表现为他所承受的坎坷与煎熬。作者在这里所呈现的历史中新与旧、正与邪、善与恶的冲突和较量,涉及到政治、军事、经济、社会、文化、伦理的方方面面。整部小说给人留下的想象空间是非常广阔而丰富的。
这部小说还有很值得注意的一点,即作者在叙事中有意无意地模糊了虚构与非虚构的边界。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当下的时尚,但从实际效果来看,这种叙述方式不仅丰富了文本的内容,给阅读带来许多乐趣,也为叙事的真实性提供了某种必要的支持。首先,荻港村实有其地,就坐落在湖州的运河边上。而小说中写到历史上的许多名人,比如他的国文老师夏丏尊先生,我们也不陌生,读起来就很亲切。又比如后来成为上海著名民族资本家的章荣初,是他的发小,如果不是父亲逼他去考学,他本来是想与章荣初一起到上海当学徒的。这里还有地质学家章鸿钊,中国近代史专家章开沅,中国现代音乐教育先驱邱望湘、陈啸空,外交家章祖申与瑞典王子罗伯特·章,中国著名矿物学、晶体学家章元龙,以及“赤脚财神”朱五楼,中美教育基金会董事长吴厚贞,等等,这些都有助于增强小说的真实感。
这部小说既以许长根的自述为结构线索,我们便只能通过许长根的叙述来认识小说中的人物群像。我们得庆幸许长根直到晚年仍保持着强大的记忆力,无论是他的家人,还是生命历程中曾经遭遇的人,他都能娓娓道来,表现得活灵活现,如在目前。许长根是有绘画功底的,这也体现在他对人物的描绘刻画中。有时是工笔细描,纤毫毕现,有时则是写意取神,寥寥数笔。其中最突出的还是女人,我们很难历数与许长根有过情感纠葛的女人,但每一个都写得入木三分,惊天动地。尤其是陪伴他走到最后的傻傻,那种爱恨交织的情感,浓得化不开,至死不渝,鬼神亦为之感动。最后不能不提及迪杰卡和那只神秘的山鹰,作者写得出神入化,成为小说中靓丽的一笔。
(作者系文学批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