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茹
说起马来西亚的华人作家,朵拉的名字不得不提。这位把写作当成毕生志业的女作家,迄今已经出版了52部个人作品。文化、历史与哲思,都是她思索和写作的主体内容。2023年底,朵拉出版了兼具优雅与深度的散文集《把春天卷起来》。
这部作品是海峡文艺出版社推出的“极光”世界华文散文丛书中的一部。同为女性,我喜欢这书中优雅柔美的文字,更爱其中娓娓道来的历史文化以及不时闪现的智慧之光。朵拉这部作品并不短,文字有15万多字。全书分为两辑,第一辑“人间有味”,描写了很多美食,还有茶、咖啡等饮品;第二辑“犹有余韵”基本写花,各种品类的花,只要是美丽的、令人心动的,朵拉都对之倾情赞美。读完整本书,余韵芬芳,令人回味。
美食背后有真章
朵拉不仅仅是在描绘饮食,她还深入挖掘其后隐藏的种种文化、历史与哲思。在《咖啡传奇》一文中,朵拉梳理了咖啡馆的前世今生,欧洲最著名的两大咖啡馆文化聚集处——维也纳的沙谢尔咖啡馆和巴黎的左岸咖啡馆。无数著名作家、艺术家和其他社会名流都曾成为座上客,如茨威格、波伏娃、萨特、海明威、加缪、毕加索、阿兰·德龙、简·方达、碧姬·芭铎等等。我国台湾也有相似的咖啡馆,柏杨、陈映真、白先勇、陈若曦、黄春明、三毛等名家皆为常客,因此被称为“明星咖啡馆”。为什么人们如此热衷流连于咖啡馆?“去咖啡馆的人就是那些喜爱寂寞又不愿孤独的人,想要独自待着,却又希望周围有不相干的人陪伴。”这是一种巧妙的解答。朵拉称这种行为是“在人群中寻找静谧”。或许这就是咖啡馆长盛不衰的秘诀。人类就是这样一种奇妙无比的动物,要自由要独立,又要有人陪伴,但还需保持一定距离。一篇散文,不啻为一篇咖啡馆的小史,也可说是解读人类心灵深处种种奥妙的钥匙。
茶,乃是朵拉的心爱之物。书中有三篇文章皆写茶,可见其在作家心中不可小觑的分量。读过这些文章,便会知晓华人对茶的喜好中还蕴含着对于祖国深深的眷恋与思念。朵拉在散文中追溯了英国下午茶的历史,也描绘了独具特色的槟城下午茶,但重点讲述的还是中国茶。作家的祖父,当年带着中国茶来到人生地疏的南洋打拼,无论处于何地,每天都少不了一壶地道的“铁罗汉”茶。茶,可消融祖父对故乡的渴念。朵拉年幼时即受到祖辈的影响,喝着中国的茶慢慢长大。她对陆羽的《茶经》、张岱的《陶庵梦忆》以及《红楼梦》中的各种茶器、煮茶用水以及各式茶叶如数家珍,更能分辨水仙、肉桂、大红袍,以及白茶和铁观音,俨然一位品茶大师。喝茶时兼看中国的诗书,从唐代白居易的“起尝一瓯茗,行读一卷书”,宋代陆游的“愁无寐,鬓丝几缕茶烟里”,直到鲁迅的“有好茶喝,会喝好茶”,周作人的“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朵拉中国文学的底蕴堪称深厚矣。她描述自身的饮茶趣事,小时候饮茶如同牛饮,长大后才开始追求精致的饮茶仪式,而成熟后的今天,又恢复了以往简约的读书与喝茶。年少时的简单,是懵懂不知的率真,今日的简单,则是返璞归真的睿智。一杯茶,从小小女孩饮到知性女作家,人生百味,皆在茶中。
朵拉散文新著,第一辑为“人间有味”,其中自然有大量篇幅描述各种美味食品。作者并不单纯叙述美味,更注重发掘与美味相关的饮食文化。如《青木瓜之味》,由青木瓜联想到电影《青木瓜之味》,更由此追溯了越南文化与中国文化之间将近两千年的渊源。1951年的越南电影中,尚处处显见中国文化的痕迹:佛堂、二胡、筷子、青花瓷、工笔仕女图……彰显了作者对东南亚文化特质的熟稔与领悟。
《秋刀鱼之味》篇名则取自日本电影《秋刀鱼之味》,这篇散文中,朵拉深入剖析了日本料理的精髓:重视味觉只是基础,还要追求“色、香、味、器”的和谐统一。日本人爱鱼,秋刀鱼必不可少。朵拉提及一篇网文:“日本一网友买煤炭自杀,又因为便宜把秋刀鱼也买了,瞬间又觉得生活美好了。”秋刀鱼的美味竟救了一条人命。日本文化存在崇尚自杀这一面向,日本民众却也爱秋刀鱼,这二者相遇时,竟是秋刀鱼战胜了自杀,耐人寻味。
有研究者认为,朵拉写美食,“并不止于口舌之快,而是饶有兴致地探寻每一份美食背后的烹制过程、历史典故和文化内涵”。确实如此,美食在朵拉笔下,不仅其前世今生显露无遗,而且还被全方位、立体式地呈现出来,其中更融汇了丰富而深厚的思想理念。
一树一花里看世界
第二辑“犹有余韵”中,朵拉浓墨重彩描绘了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美好之物:花。朵拉爱花,以至于她的笔名中的“朵”字就容易使人联想到花。
首篇《在家赏花》,朵拉描写的是开着槟城行道树“悦椿”开出的黄金花。“生命仅一日的黄金花,随着风吹一起徐徐飘洒下来,在空中细细碎碎地轻盈飞舞……”多么美丽曼妙的花影。这花并不因为只开一日就怠慢自己,而是攒足能量在这一天喷发出所有生命中的灿烂,朵拉把它称之为“洒脱”的花。朵拉写道:“花开时分,树上充满无声的喧闹和璀璨,花落时分,赏花的人尽管无法处之泰然也不惊悚,却有淡淡的凄恻和惆怅……生命的周转,莫不如是。”从欣赏一树花开到思索生命的意义与价值,作者虽身处家乡,思绪却飘飞万里。
《叶之美》一篇中,朵拉引用了中国作家章武写日本画家东山魁夷的散文,用一片美丽的叶子连通起中、日、马三国的艺术家。朵拉自身也是画家,她画的是中国的水墨画。懂画的作家更容易打通各个艺术形式之间的壁垒,细细品味一幅画,从中也能悟出哲理。她写道:“艺术有一种力量,让人的心柔软,让充满缺憾的人生更加丰富和华丽,也让生命中的苦难和不幸的伤口,逐渐复愈。”中国人常常以为艺术家只有经历过磨难,才能创作出更伟大的作品,殊不知,艺术品本身就是艺术家们治愈自己的良药。
朵拉酷爱中国,对于她的祖籍地福建更是青睐有加。在福州,有一次朵拉和我一起在商场里看到了一种美丽如绣球般,又深蓝绛紫粉白翠绿色彩缤纷的花,我们好一通赞叹。时间一过,我早已将这些花抛诸脑后,哪知朵拉如此有心,竟特意上网去搜索,查出这花原来叫紫阳花。文学中的紫阳花,朵拉从白居易的“虽在人间人不识,与君名作紫阳花”,到《万叶集》中的短歌“无奈紫阳花色变,迷乱在心间”,从小林一茶与正冈子规的俳句再到日本当代作家渡边淳一的《紫阳花日记》都娓娓道来,把紫阳花色彩的善变与人心的善变加以对照,花中看世界,花中悟哲理,使文章更加耐读与厚重。
(作者系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