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间总会有野蜂巢。
蜂巢像是大小不一的蚌壳黏合成的圆柱体，棕灰白三色的环状纹在某种神秘审美的牵引下无序排布，花纹诡异、色泽魅惑。天工开的物，似流动的岩浆，让人挪不开眼，又心生眩晕的畏惧。“危险的事固然美丽。”这句张枣的诗写得精妙。当然，暗含危险的蜂巢，也是野蜂们的天空之城。
因参加西部陆海新通道采风创作活动，我第一次去到了位于云南迪庆维西傈僳族自治县叶枝镇境内的同乐村。“西部陆海新通道”，新通道将带来新的流动和新的气象，这让人期待，而我们此刻行走的山川，也曾有连向世界的古道。滇藏线的茶马古道，曾密布在这片四山夹三江的横断山脉间，南北交通，寒来暑往，靠着一支支瘦弱的马队，运送生命热力的滋养。
同乐村依山而建，因为是山地村落，坡地多而平地较少，房屋建筑较为密集。村寨主体坐落在一个朝南向阳的山坡上，井干式木楞房的设计外形和建筑材料较为统一。村落背靠密林、下临深谷，房屋外形呈“台”字状，依山坡高低错落而建，三角形坡顶和深色墙面交错组合，形成富于层次变化的建筑群体，整体形似一个巨大蜂巢，极具几何美感。
进入“蜂巢”内部，村民为我们跳起傈僳族传统歌舞、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阿尺木刮”。傈僳语“阿尺木刮”意为“模仿山羊声音和动作的歌舞”，源自劳动和自然。舞蹈热烈奔放、粗犷有力。人们手牵手绕成内外几个圆圈跳着，像聚起一个岛，又像是围绕着岛的海浪。时间的洋流周而复始，离散的人总会重逢。
意外的是，在同乐村我遇到了许多年未见的发小。我们在红旗小学大院里长大，会结伴走很远的路去捞很小的鱼、打很小的鸟，会去原野的田地里偷蔓菁和洋芋。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并没有多大变化，少年的容貌模样仍在，只是添了些皱纹与白发。
寒暄几句，热情仍在。他问我：“你到丽江后，听说后来去了文联。”我说：“现在又去到昆明了。”“你没变啊。”“啊，我头发越来越少了。你倒是和小时候一样。”“不啰唆，来，照个相。”临别前他说：“你像是消失了一样。”我愣了几秒。对于曾经有过生命交集的人来说，我是不是像一颗忽明忽暗的星？我漂向了哪里？
在“阿尺木刮”的舞队里，有一个小男孩，他尽力迈开步子，跟上欢快的步伐。他会居守在这片山川，做一个非遗传承人，还是会去往远方，实现更多人生的理想？他的人生如何走，我不得而知，但我可以根据我的人生轨迹，猜测他的未来。世界那么大，应该去看看。
我的人生之路，其实是一条通往城市的道路。我在小县城出生，带着城镇的印记胡乱长大。但我们又带着一部分的自然属性，红旗小学大院的孩子们，都曾是那片原野上的野孩子。小城陪伴着我们成长，我们见证着小城的变迁。从中甸县更名为香格里拉县，再到更名为香格里拉市；从一个只有一条叫“长征路”的主干道、寒冷冬天必须烧火炉的边疆小城，到现在有高速路、通动车、有机场、冬天供暖的现代化县城，香格里拉城的城市建设越来越好。那个跳舞的傈僳族小男孩，有一天他可能带着自己的“阿尺木刮”，来到香格里拉城，但在这之前，他必须先去叶枝镇上读小学。比起同乐村，叶枝镇对于他而言是一个更大的世界，他将先抵达这里。
采风队伍离开同乐村，前往下一个目的地：维西县城。路上，我听说德钦县城因为存在地质灾害隐患，要搬到叶枝镇另建新城。一个城也能像个迁徙的蜂巢？我第一次到建在山谷里的德钦县城时，它只有一条自上而下的街道，后来几次去梅里雪山路过，每一次县城都有很大变化。这一次来，楼房林立、街市向荣的德钦让我觉得这里已经有一个“城”的雏形了。如果德钦县城建在叶枝镇原址上，小男孩离县城的距离会很近，当然，他也有可能去到略大于德钦城的维西县城。虽然在迪庆州长大，但我其实是第一次到维西城。山城维西的路，高高低低、起起伏伏，都是上坡下坡。
让我们沿着小男孩的人生规划图继续往下看，多年后，在县城读完初中的男孩将前往香格里拉城读高中。再过些年，男孩可能去到昆明，或者更大的城市。他会像揣着星星般，将他的“阿尺木刮”带到世界上去。我和他或许会在城市的某个十字路口、地铁换乘的扶梯上擦身而过，又投身各自的人海茫茫。
《超过边境，寻找城市》，这是诗人杰克·吉尔伯特的一首诗。借着这个标题，我想说，我们“越过山川，寻找城市”。三江并流地区，村镇似星，城如日月。曾经，人们沿着茶马古道南来北往，在沿途各个重镇上停息。如今，“城市的茶马古道”更加快速地将三江并流这片区域与世界连通。山川盛大如歌舞，城市的发展必然是江河间的新唱词。
今年4月，第三届全民阅读大会在昆明举行，我前去昆明大观楼采访云南十六州市报刊亭及文化展览。在迪庆展厅，我遇到了以前红旗小学的校友。我们重逢时聊的话题，像是在验证一片山川的过往、一个城市的变迁。我们谈到红旗小学的往事，谈到我的父亲是严厉的教导主任，谈到我和我的双胞胎哥哥总是形影不离，谈到我们记忆中的《原野》杂志，谈到高原小城通了动车……
我想，如果能从高空俯视这片山川，当夜幕降临，通明灯火的香格里拉城、德钦城、维西城，一定是这片山川的标识和大地上闪亮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