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事儿童文学创作,动因有三项——语言、草原和童年。
把美好的语言送给孩子。1981年,我发表第一篇文学作品,迄今已有40多年。吸引我一直往前摸索的原因是对汉语的热爱。我母语是蒙古语。儿时,我家里是一个驿站。从北京、呼和浩特返回巴林右旗的亲戚朋友要在我家驻扎几天。他们用蒙古语交流大城市的见闻,让我入迷。我父亲的战友经常来我家吃饭喝酒,用蒙古语高谈阔论,我感到语言可以制造一个世界。
曾祖母努恩吉雅把我和姐姐带大,她用蒙古语讲述的蒙古族民间故事妙不可言,智者巴拉根仓住进了我们心里。我父母一辈子都在讲蒙古语。语言的每一个词汇是反射世界的小镜子,我从蒙古语里看到一个辽阔的游牧世界。我从小学学习汉语,23岁用汉语创作诗歌与短篇小说。写作时,两种语言在大脑里切换闪回。写到草原和蒙古族牧民,我脑子里全是蒙古语的语音,好像闻到了牛粪火的气味,手里握着喝奶茶的木碗。
两种语言相遇,使我对汉语非常敏感。于我而言,汉语有非凡的喜感。譬如人长鼻子,还有一个词叫门鼻子。人长耳朵,而树上的真菌叫木耳。“打”是个动词,打扑克、打电视、打电话、打车、打酱油都跟打无关,而战争却叫打仗。从汉语的特性来看,这是一种欢乐的语言,中国或许应该出现更多善写幽默的作家。古典文学里的汉语幽深、浩茫、凝练,用很少的语言表达很多的意思。比如刻舟求剑、缘木求鱼、脑满肠肥等成语背后,都有一个个鲜活的历史故事。孔子、老子、李商隐的诗文也皆有言外之意,我们可以从古人的话里领会到那些没有说出口的意思。
汉语是博大的文学版图,我选择的汉语之路通向雅致,简洁和生动。我下气力学过汉语古典文学,特别是汉唐文学,汲取营养。在创作中运用自己的语言,摒弃掉书袋,让汉字在我笔下诸如带露的青草,如庄子说的“即雕即琢,复归于朴”。诗人邹静之多年前对我说,语言的高级阶段是用声音写作,我深以为然。汉语四个音节的语音让一篇文章读上去参差错落,朗朗上口,是美好的享受。还记得,台湾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现代文学典藏系列鲍尔吉·原野散文选》封底写道:“鲍尔吉·原野的语言功力令人称奇,所选篇目纵横开阖,灵光四现。将细腻豪放,真诚幽默,洗练优美冶于一炉而毫无困难,且诗意斐然。”诚然,我尚未真正实现这番境界,但力求接近,我把它看作是对美好汉语的深情反哺。
与汉语相遇是我一生的幸运,里面有收获不尽的幸福。我写儿童文学,意在把美好的汉语送给少年,以自然,以草原,以爱。纯洁的语言是送给孩子们最好的礼物,配得上他们美好的心灵。
把远去的草原送给孩子。随着城镇化进程的不断推进,生活在草原上的蒙古族儿童去城里读书,由他们的爷爷奶奶租房陪伴。草原禁牧的政策实施多年,草原上很少再见到羊群和牛群。牧民特别是他们的后代,改变了生产生活方式,游牧文化也将会随之消失,哺育我长大的蒙古传统文化也离蒙古族孩子们越来越远。我在城里长大,对蒙古族传统文化了解并不多,没想到,今天的我竟然变成一个讲述蒙古族文化的人。我感到既惶恐,又沉痛。在不远的未来,那些美好的蒙古族民间故事,将由谁来讲述?奔驰的马群和牧归的羊群,要到哪里伫望?我从小就知道,用蒙古语命名的山峰和河流都有一个美好的名字:富裕的山,吉祥的河。小小的泉眼也有一个好名字:长高的泉水,金子的泉水。父母不许我们往河水里扔脏东西,不许往火里吐唾沫,诚实与孝敬长辈是做人的本分。这些教化伴随民间故事和民歌进入每一个孩子的心田。以后孩子们到哪里和它们相遇呢?近年间,我出版了《乌兰牧骑的孩子》等13本儿童文学作品,有长篇小说,有长篇童话,也有桥梁书和绘本,故事的背景都在草原。我用文学的方式,传达草原的气息,传达牧人与牧歌的气息,传达蒙古族传统文化的气息,希望孩子从中看到新时代的中国草原故事。
把爱放在孩子心底。我有一个不幸的童年。父母都曾参加革命,父亲17岁加入四野内蒙古骑兵,出生入死,转业从事文化工作,是翻译家;母亲13岁加入昭乌达盟文工团,后来在政府部门工作。他们工作勤勤恳恳,感恩新中国照亮了他们的命运。还记得儿时,我和姐姐佩戴着鲜艳的红领巾,在国旗下向老师敬礼,从家里的收音机听孙敬修爷爷讲故事,生活称得上美满幸福。特殊年代来临以后,父母被关押,我和姐姐在家里艰难度命,冬天没有煤生炉子,也没粮食做饭。比及饥饿更可怕的是出门,童年的南箭亭子家属院住着几百号人,上学和放学的时候都不敢走大路,班级里也没人跟我们说话。冬天,寒风从破碎的窗玻璃间灌进来,我和姐姐披着被子坐在炕头度过长夜。庆幸的是,这样的童年记忆没有让我们的心灵蒙尘。父母一直教导我们要做诚实正直的人,改革开放初期,我读到了闪耀人道主义光辉的作品,如托尔斯泰、罗曼·罗兰、契诃夫等的作品,领悟到爱有力量,爱是不竭的源泉,爱可以引领苦难者摆脱恨的桎梏。
时过境迁,我早已原谅童年。如今,我创作的儿童文学作品写的是爱、友善和包容,写的是人与人的相互尊重,大自然的万物相互凝视、相互倾听、相互依存。我希望孩子们长大了保持同情心,以爱的目光注视一切。把美好的语言送给孩子,把纸上的草原送给孩子,把爱传达给孩子,无论做到了哪一点,都称得上是一位儿童文学作家的高光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