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千年中国古代史，从源头上看，秦汉时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的时代，其意义影响深远。然而与唐宋史、明清史相比，人们对秦汉史的研究和认知是不充分的。史学博士王保顶所著的《士仕之间：汉代士人与政治》一书，以严谨的历史考据和扎实的文献功底，梳理了两汉400年间士人身份的转变，借此观照政治史的变迁，为读者深入了解汉代士人的精神世界，把握王朝政治嬗变的轨迹，进而理解中华文明的独特气质提供了参照。
《士仕之间》从士人与政治互动的角度，全面梳理了汉代士人身份转变的过程。士人的前身可追溯至西周宗法等级中的贵族阶层士，先秦时诸子百家中的游士是这一群体的阶段性代表，他们各负道术，游走天下，在列国之间择木而栖，宣扬并试图实践自身所负的治国谋略。西汉高祖至武帝时期，为缓解秦政之苛，清静无为的长者政治占据主导，先秦游士走向终结。汉武帝至新莽时期，儒士虽脱颖而出，但整体仍处于从属地位。东汉光武帝至章帝时期，作为王朝政治基础的士大夫阶层得以形成。东汉和帝至献帝时期，在遭受了两次党锢之祸的精神顿挫之后，士人与王朝渐行渐远，转入自我而成就名士。全书用4个章节清晰呈现了士人一系列身份的转变脉络，条分缕析，环环相扣，以导言统领全篇，以结语作总论及延伸，并附有6篇论文，或对主题有所补充，或以个案对所论进行了延展，与正文相得益彰。
士人身份的转变与王朝政治的起伏相映照，展现了中国古代政治史的一个侧面。士人从游离于政治之外，到亲身参与其中，与政治共舞，甚至影响政治的走向，这一过程是在两汉完成的。及至后世，每当政治风云变幻之际，便可从中窥见士大夫阶层与皇权的博弈，这一组关系的此消彼长，早在汉代就已奠定。正如作者所述，士人意识上的差别反映了王朝制度、意识上的差别，这种重大转变发生在两汉之际，因此，探讨汉代士人与政治的关系，也为考察后世政治道路的流变提供了一种思路。
士人走进王朝政治，伴随着儒家取得独尊地位，由此完成了文化思想领域的大一统。换句话，中国文化和思想史上的大一统是在两汉400年间完成的。秦始皇横扫六国却遽然而亡，仅实现了中国形式上的大一统，文化思想层面仍有许多问题悬而未决。汉承秦制，至汉武帝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家思想才一举占据主导地位，这期间经历了一个曲折的过程。汉初平定天下后，如何维持王朝统治，即以何种政治模式统御天下，是摆在统治者面前的严峻考验。刘邦起自草莽，以五德终始说为权宜之计，却造成了统治理论的混乱。逐渐走向政治中心的士人在这一问题上当仁不让，董仲舒、陆贾、贾谊等士人代表就汉承何德即政治模式的选定上发表过不同政见。最终董仲舒的“天人学说”脱颖而出，为汉武帝所采纳，进而成为中国古代王朝统治的理论基础。董仲舒所论的核心有两点，一是天人合一，君权神授，以天人合一为汉代统治寻求合理性，皇权成为上天旨意在民间的代言，规范了社会秩序；二是天人感应，以民为本，借灾异预警，把天降灾异喻为民意的反馈，借此约束君权。董仲舒的理论是以儒家经典为依托的，自然以儒家思想为主干，并融合了阴阳、法家等其他流派，呈现了当时思想领域从驳杂到统一的过程。董仲舒不仅提出了学说理论，也提出了改造政治的具体途径，即变士人为儒士，以儒士身份参与政治，以所学抱负对政治进行改造。这也促使了儒士逐步走入政治舞台的中心，进一步推动了儒家思想的广泛传播，加速了士大夫阶层的形成。
董仲舒的天人感应学说是对儒家民本思想的阐发，民本论实乃中国自古有之，可以说是中华文明原生理论。董论以灾异为媒介，将天降灾异比作衡量政治状况的标尺，使客观现象灾异具备了政治调节的功能。其一，对君主政治进行调节，皇帝见灾异示警，罪己而内省，群臣进言，对政治之失及时修补；其二，理顺了王朝更替的内在逻辑，为王朝平稳迭代提供了理论依据，故新莽时期，士人多附。附录论文《汉代灾异观略论》考察了灾异观的实质、功能及意义，揭示了灾异论背后的政治意图，指出灾异论有其特定的历史背景，应注意到士人运用灾异论讽喻君主的政治设计，不应一概归为妄言。
陈寿《三国志》言，蜀汉“国不置史，注记无官，是以行事多遗，灾异靡书”。蜀汉没有专任官员记录灾异而为史家所批评，可见记录灾异对王朝政治的重要性，这一点从《汉书·五行志》及后世正史均延续五行志也可得见。由此，作者进一步指出，借灾异讽人事，政治权衡的立足点和归宿始终围绕着人事、民本，故中国古代政治体制虽为君主专制，却并未走向西方中世纪那样的君权神授。可以说，民本论是中国古代政治学说不同于西方神权论的重要特征之一，也是中华文明内在的积极特质之一。
一如作者在书中指出，两汉既是中世纪政治制度奠立的时代，又是中世纪文化思想形成的时代，故中华文明的实质性源头在两汉。对于这一中国历史上的重要时期，史家论说不断，学术成果堪称丰富，从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角度来说，汉代的相关研究仍有待深挖和阐发。《士仕之间》从士人与政治的关系切入，借此探究两汉政治制度和思想文化的嬗变，言之有据，论说精当，或为这一领域的研究带来更多理性思考与新的启示。
（作者系江苏人民出版社编辑）
□刘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