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叶圣陶先生活到了94岁,在他长长的一生中,为社会,为人们,为孩子做了许多事情。如今他虽然已经过世36年了,人们依然记得他,在一些特殊的日子里都会纪念他。今年的10月28日,是爷爷诞辰130周年。教育界、编辑界、出版界、文学界,那些和爷爷同行的朋友们,会开会或者发文章纪念这位可敬可爱的前辈。我想,大家纪念爷爷,是为了传承他的道德文章,是为了向他学习,是一件好事情。
为孩子们编语文课本
我从小和爷爷生活在一起,他看我长大,教我做人,直到我40岁他过世。之前,爷爷的书我看得不多,对他的这一辈子了解得也不多。在我退休的前一年,爸爸也离开了我们。从这以后,我就常常要以叶家后代的身份,参加人们为爷爷举办的各种纪念活动。每次开会前,为了写好会上的发言稿,我都要读一些有关的书,在会上我还会像小学生那样,很认真地听大家的发言。就这样一点点地积累,近二十年来,我渐渐对爷爷在文学、教育、编辑、出版各个方面的成就有了一些了解,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过世这么多年了,人们还会举行各种活动来纪念他,赞扬他的道德风范,学习他的做人、做事和作文。也渐渐体会了赵朴初先生为叶圣陶纪念馆牌匾上写下的“一代师表”这四个字的分量。我说现在对爷爷有了一些了解,也只是皮毛,是相对以前的我而言的。尽管如此,我还是用自己肤浅的认知,给爷爷所做的事情,所取得的成就排了一下队,觉得一辈子编写教科书这件事,应该是爷爷的一生所系,是他所做的所有的事情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我的爷爷出生在一个并不富裕的家庭,父亲很重视对他的培养和教育。在爷爷18岁中学毕业的时候,他的父亲已经年迈,一家几口靠老人家一人养活,实在是有些勉为其难。于是懂事的爷爷决心中断学业,做小学教师补贴家用。爷爷自己恐怕也没有想到,他最早的教师工作,竟使他一生与教育结缘。无论是开始做教师,还是后来做了编辑,他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教育这个领域。
爷爷从小就养成了做事认真的习惯。在做教师的初期,尽管他对这个职业有过彷徨和动摇,但是在工作的时候依然非常认真。他不断思考各种各样的教学问题,不断实践和总结教学中的经验和教训,不断向他觉得比他做得好的同伴们学习。几年下来,他对教学的实践和思考,都详细地记录在了他当年的日记里。正因为有了这样的积累,在爷爷的心中,对什么样的学校才是好学校,学校应该培养什么样的学生,教育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渐渐形成了自己的见解和蓝图,还常常把这些想法拿出来和好朋友讨论。1917年,就在爷爷做教师后的第5年,他在苏州甪直教书的中学同学吴宾若和王伯祥,写信邀请他到甪直去教书。他们告诉爷爷,在他们执教的苏州甪直,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民风朴实,吴县县立第五高等小学更有热心教育的年轻教师,有实现他的教育理想的条件和土壤。于是爷爷满怀着热情和抱负,毅然决然离开大上海,乘着小船,欣然前往当时只通水路的江南古镇。正是在这里,爷爷和那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一起开始了他们理想中的学校的教育改革。
爷爷他们教育改革的第一步,就是自编国文教材。爷爷说,以往的教科书,大都是由不懂教育的编辑先生拼凑出来的,因此不适合做教材。好的教材应该由有教学经验、懂得孩子的教师来编写。爷爷认为,教科书要能带着学生脱离旧社会,认识人生的价值,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爷爷提倡白话文、语体文,他编的课本用的就是白话文和语体文。新课本顾及了语文所涉及的方方面面,有古典名著,如顾炎武的《与友人论学书》、杜甫的《兵车行》;有根据名作改编的语体文《荆轲刺秦王》;有新文化运动中涌现出来作家的优秀作品,鲁迅的《孔乙己》、胡适的《一颗星儿》、周作人的《小河》;有翻译作品,莫泊桑的《项链》、都德的《最后一课》、易卜生的《娜拉》。和那些老课本比起来,爷爷他们编的课本内容新鲜,文字顺畅易懂,每一篇都有选入课本的道理,可以思考,可以运用。爷爷在甪直编写的第一部教材,由于年代久远,又是只为一所学校编写的,数量不大,因此没有能够保存下来,但是关于编写语文教材的指导思想,在那次就基本上已经形成了。
由爷爷和朋友们编辑,由出版社正式出版的教材,最早的应该是1923年他离开甪直,到商务印书馆国文部做编辑,和顾颉刚先生一起编写的,新学制初中《国语》教科书,一套共6册。从那以后,爷爷就开始了他长达六十多年的教科书编写工作。1931年,爷爷正式加入了朋友比较多的开明书店,在那里他编选的第一本教材是《开明语体文选类编》。1932年,爷爷花了一年时间,一个人编辑了一套《开明国语课本》,小学初级学生8册,小学高级学生4册,共12册,丰子恺先生为这套课本画了插图。接着,在1934年,爷爷和夏丏尊、宋云彬、陈望道合编了《开明国文讲义》。1935年,爷爷和夏丏尊先生合编了《国文百八课》。1937年,爷爷和夏丏尊先生合编了《初中国文教本》6册。1946年,爷爷和周予同、郭绍虞、覃必陶合编了《开明新编国文读本》3册。1947年,爷爷编了《少年国语读本》4册。1948年,爷爷和朋友们一起编选了《开明新编高级国文读本》6册和《开明文言读本》,自己编了4册一套的《幼童国语课本》。看看这长长的书单,谁会想到在二十多年间,爷爷要不就是独自一人,要不就是和两三位朋友一起,竟编写过这么多套的国文课本。
1932年,爷爷在编写《开明国语课本》的时候,在书的前面写下了他的编写要旨,这应该就是他编辑教科书的指导思想。要旨都不长,却是1917年以来,甚至在以后的那些岁月里,他编写语文教材的基本依据。在初级课本的第二条中,爷爷说:“本书内容以儿童的生活为中心,取材从儿童的周围开始,随着儿童生活的进展,逐渐拓张到广大的社会。与社会、自然、艺术等科企图作充分的联络,但本身仍然是文学的。”在高级本的第二条中,爷爷说:“本书教材随着儿童生活的进展,从家庭、学校逐渐拓张到广大的社会,与卫生、体育、自然、劳作、美术、音乐、艺术等科充分的联络,但每课本身依然是文学的读物。”看了爷爷写的这些话,我觉得他在编辑国语课本的时候,始终坚持贯彻了两点:一是,以儿童生活为中心,从学校逐渐拓张到广大的社会;二是,每课的本身必是文学读物。爷爷说的这两点,说到底就是编课本要以“学生为本”,从学生的生活实际出发,热爱他们,尊重他们,满足他们成长的需要。《开明国语课本》在20世纪30年代出版后,十余年里印刷了四十多版,被当时的学校广为采用,受到老师和学生的喜爱。如今八十多年过去了,这套老课本依然受到了许多老师和读者的怀念,也给编辑教材的同志们,提供了一个可以借鉴的范本。
如果说,新中国成立前的二十几年,编教科书还只是爷爷诸多工作中的一部分,算不上是主业,而且有时候是他自己,有时候是和几位朋友一起编的,那么从1950年他担任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开始,他的主要工作就是编写教科书了。爷爷再也不是单枪匹马一个人上阵,而是要带领着全社的编辑们一起干了。在最初的一两年,爷爷带着为数不多的编辑们干了一件大事情,主持修订和编撰了新中国的第一套大、中、小学生用书,被称为统编教材。这项工作的任务之艰巨,数量之庞大,时间之紧迫,让人难以想象。至此,从新中国成立到“文革”初期的十七年间,爷爷把自己的大部分精力,都贡献给了新中国的教科书的编辑和出版事业上了。“文革”以后,爷爷年事已高,不再主持教材编写的具体工作,人教社在编写新教材的时候,只要遇到问题,还是会去向爷爷请教,听听他的看法和建议。
1988年2月16日,爷爷走完了他长长的一生,享年94岁。人民教育出版社发表了一篇署名文章:《痛悼我们的老社长叶圣陶》。文中说,1985年的春节,出版社的同志们去看望爷爷。那时候爷爷已经91岁了,因为身体不适躺在病床上。爷爷对前来看他的同志们说:
“中央关于教育体制改革的文件,我是在病床上听家里人念的。我一边听一边想,如果我年轻二三十岁,像五十年代六十年代那样,还在人教社跟同志们一起工作,面临这场伟大的改革,咱们应该在哪方面着力呢?
我想,中小学课本恐怕得修订或者重编。从内容讲,要剔去陈旧的材料,补充必要的新知识,还要注意各学科间的相互联系和配合,避免重复和累赘;从方法讲,要灵活地运用启发式,避免呆板的注入式;从效果讲,要做到让老师便于教,让学生乐于学。此外,还要为职业中学,为成人普及教育,各编一套切实有用的课本。幼儿教材也得抓紧搞,好让孩子们在进小学之前,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和语言习惯,受到培养最基本的观察能力和思维能力的训练。”
爷爷虽然已经年迈,但是有关编写教材的事儿,他依然时挂心间,因此他才会对前来看他的同志们说了这么多话。这些话绝不是爷爷一时兴起随口说出来的,而是他对自己年老力衰,力不从心的内疚;是他对在火热的年代,为编辑新中国第一套教科书,和同志们一起夜以继日战斗的怀念。那时候已经年迈的爷爷,不仅想要和同志们一起上阵,甚至连如果真的去做,要从哪三方面努力,都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爷爷编了一辈子的课本,在几十年漫长的编辑过程中,他总在不断地思考和改进,总在不断地求新,还摸索总结出了编辑教材的三条经验。面对着来看望他的年轻编辑,他认真坦诚地把他总结出来的经验说给他们听。他说:
“提高课本的质量,主要经验有三条:一是多调查多研究,要着重效果,分析原因;二是多向老师请教,因为他们是实践者;三是在工作中锻炼,不断地提高编写能力。希望同志们努力不懈,使自己的工作跟上教育改革的步伐。”
爷爷的这些话看上去普普通通,却是他用一生换来的经验之谈,并且诚心诚意语重心长,希望能对同志们今后的工作有所帮助。看到这里我禁不住落下泪来。一位已经91岁的老人,在他的迟暮之年,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孩子们每天都要学习的教科书,他已经为之着力了一辈子,说是出于感情也好,说是出于责任也罢,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依然放心不下。这让我仿佛看到一个须髯皆白的老者,他仍然渴望着把酒临风,和同伴一起砥砺前行。我想起曹操的诗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我对课本的回忆
从上小学一年级,我就有了自己的课本。老师说那是天天都要用的东西,一定要保护好。我用很结实的牛皮纸包好书皮,然后走到爷爷屋里,请他帮我用毛笔写上科目、班级和我的名字。课本天天要从书包里拿出拿进,要在课堂和回家的时候反复翻看,一个学期下来,书皮已经磨损得不像样子了,课本保护得还是挺好的。请爷爷帮我在书皮上写字,在我已经成为每年开学的惯例,开始只有语文和算术两本,后来就有了历史、地理、自然,再后来就有了化学、物理、生物。每次我拿着一摞课本去找爷爷,他都会停下手上的活儿,拿起桌上的毛笔,一笔一划认真地为我写下每一个字。爷爷的字大小得体、排列得当、工工整整,看上去清爽舒服。当时我不觉得珍贵,现在想想,如果能把这些书皮保存下来,应该是挺有纪念意义的事儿。爷爷年年为我写书皮儿,可是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些课本都是他和他的同事们一起编辑的,尤其是语文课本,从一年级到初中、高中,每一篇他都读过改过,熟悉其中的一字一句。
每年两个开学日,两次丢掉旧课本领取新课本,在不知不觉中,我认识了文字,学会了计算,知道了世界的多样和广阔,学到了做人的道理。可是我没有留意岁月在偷偷流逝,自己却在不知不觉中,随着读过的课本慢慢长大。现在算下来,每一个读书人,小学6年,初中高中6年,如果能上大学再学4年,有课本陪伴的日子就是16年,占去了一个人大约五分之一的岁月,可真是够漫长的。我想,在学子们终于毕业可以甩掉课本,再也用不着为考试和升学焦虑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人想过,应该好好地感谢一下那些编辑课本的人,是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坚持和努力,大家才能读着课本学有所成,终于可以走向社会,也终于可以为祖国、为人民、为家人、为自己做点儿什么事情了。反思自己,我好像真的就从来也没有想过这件事情,好像这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理所当然。直到现在,在我认识到爷爷这一辈子在做的事情中,很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为学生们编课本,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感谢他为此付出的辛苦和努力。心里想着,如果爷爷还在,我一定要专门为这件事走到他的面前,恭恭敬敬地给他鞠个躬,也要给所有编辑课本的编辑们,恭恭敬敬地鞠个躬,以表示我真诚的敬意。
我从小看着爷爷上午去办公,中午回来吃午饭,吃过午饭休息一会儿,就坐在书桌前改稿子了,而且常常一坐就是一下午。等我知道爷爷是在人民教育出版社工作,是在为全国的中小学生编写课本,应该已经是小学高年级的事了。那时候无论我什么时间走进爷爷的屋子,看到的永远都是他的后背,他正聚精会神地伏案工作,直到吃晚饭才会停笔。这样的日子是我们家的常态。后来我才知道,爷爷上午到社里,是去和各个学科的编辑们讨论教材编写中的问题,下午在家里改课本,是因为家里比较清静,没有人来打扰他。可是那时候的我依然不了解,对于一个国家来说,这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情,也没有觉得,这是关系到全国每一个孩子成长的大事情,在我看来这就是爷爷的工作。
(作者系叶圣陶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