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水与活水有什么区别呢?或许流动的姿态就是二者的区别。在流动中,水流保持清洁,激动生命,由此不死。
我一直在经历地理上的流动,这大概是命运的有意安排。我生在鼓浪屿,本是偏安一隅的人,五年级时与妈妈在岛上散步,走过上学时的必经之路,在浓稠的植物气息里,我内心竟然冒出感叹:“人生如此就够了。”如今的我,会忍不住想隔着时间线对自己大喊一声:“五年级的小孩到底在乱谈什么人生啦!”但好像也能理解那时的自己,毕竟直到如今,老屋、树木、海风润湿的街道,都还是我的朋友,相看不厌。但岛屿的变化,风雨的侵袭,人生的流转,还是把我赶了出去,从此我开始可以共情那些切断根的蔬菜。
海总要推着船的,船没有抱怨可以讲。成年后,我去岛外读大学,就是不断远行的过程,像波涛,一路荡漾,去许多地方,远至希腊、英国、荷兰,随后又在国内多个城市流转。至今我还是那个希望在一处安稳的人,但希望若已经得着了,还叫做希望么?我学着在一切景况中知足,毕竟这人生的流动,高于我,令我苦乐交杂,也撕开个体的茧,推动我看更大的世界,拓展我写作版图中可以调用的地理空间和职业经验。如今我知道自己手握着多地多国的经验,可供慢慢加工处理,这是流动的馈赠,这于我有益。
我也经历了行业的流动。过了30岁才转行写作,早听说会很难,实践起来也确实如此,但非做不可,只能闭上叫苦的嘴。我过去学的是营销,曾是外企营销部的品牌经理,辞职写作后也一直在接品牌咨询的工作,毕竟需要有收入来源。今年出了第一本小说集《岛屿的厝》,感觉自己看似改行,却没有完全改。写书的时候,我全然当一个作者,但出版后推书,让我又有回营销部上班的感觉,跟书店谈合作相当于拓展供应链,设计、参加各种推书活动相当于营销中的地推,同时还要运营小红书等社交媒体让大家知道有这本新书的存在,类似于线上营销。由此更要感谢流动,它没让我失去过往,反而让过往来帮助现在。
而书写对象的流动,也会给我带来许多新想法。早前读诺思洛普·弗莱《批评的解剖》,觉得他对文学发展脉络的观察与展望颇有趣味。他说小说的描写对象重心不断下沉,焦点从神明转移至英雄随后到平民首领再到卑琐之人。接下来还会是什么呢?弗莱猜想会向神话复归,毕竟坠落也要有底线。可近些年来出现的物转向,更多的是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反拨,让眼光更多看向自然的鸟兽草木,还有人手所造的城市细节、橱窗商品。这倒也不算完全违背了弗莱的预言,或许借着被造之物,亘古以来的永恒越发显得明明可知。对物的观察,也能带我们走向精神的上升,正如奥康纳小说中公牛、星群、树林、散开的人类肢体,最低之处都有最高的神圣。眼光的流转,书写对象的流动,同样值得细思。
当然写作仅仅只靠流动之力是不够的,流水滋养生命,流沙却吞没生命。如果只做一位无限屈从的骑士,终究要自己背负太多的苦毒。一切都在碎散、崩塌,一切都无所依傍,一切都不冷不热。所以,做在地的钉子,钻入土地之中,连通于某种坚固永在的实存,让自己不至于毫无形状,倒也必要。对我来说,真理、真实、真诚,这些都是在世的钉子,让我们得以牢牢站立在土地之上。
不过说起在地,并不仅仅是肉身在那里。有时候,地理上在地不等于真的在地,若只是浮光掠影地走一圈,自己仍是自己,他人仍是遥远的他人。虽然身在他处,心还在原地,依然活在自我牢固的结界当中。我更希望自己有机会用所有感官去容纳、去体察,坦然被“在地”浸润。倒也不是说非得活力四射地到处社交,可以是在宁静中朴素地交往,在日常中体会喜悦,哪怕安静、真诚地凝视一棵树,坦荡、用心地与人沟通,甚至是在自己安居之所认真地做清洁,悉心照顾容纳了自己的房子,拿当地的食材好好做一桌菜,都是与在地交流,与其分享一段生命。往往当我真诚地交付自己,自我并没有全然折损,而是在与外界的交流中得到成长。那入土的钉,由此便长成强韧的根系,将深藏地底的活泼水泉汲取出来。真正看见他者从来就不容易,伍尔夫在《到灯塔去》里写道:“每个人都是如此密不透风,你怎么会对别人有所了解呢?你只能像蜜蜂那样,被空气中捉摸不住、难以品味的甜蜜或剧烈的香气所吸引。”或许正是出于真正的好奇,才能有真情实感的观察,才能对他者甘心乐意地倾注时间。这便是将自己与在地的纤维编织到一起,得到的织物将带着舞者的轻盈,使自己不再是像克尔凯郭尔说的那种靠着墙沮丧不动的人,而是在香气中欢跃起舞。
在地,有时在舌头耳际。我们这一辈闽南人,方言在口舌间萎缩,许多在地经验无法用在地语言准确形容出来。当我们用方言交谈,却用普通话书写,有时就像按着号码把脚塞进鞋里——号码明明是对的,还是有些地方觉得不合适。因此我试着在过去两年的写作中,将方言栽种在小说的岛屿上。其实每到一处,就可以感受到当地的言语能够造就出在地肉身的些微不同。作为文字工作者,在寻常生活里发现一枚枚词语,看其为宝贵,悉心擦拭、抛光、安放,是带着喜悦的工作过程。但也不能仅仅为了词汇而工作,过于迷恋词汇的光芒会让自己的心被扭曲,只关注其表象的佳美而不关注其扎根之所,就类似于采花贼,将百花轻易折断,纳入自己的口袋,却不怜惜茎叶的哀号。每一朵在地盛放的词语,都仰赖于输送养分的茎叶、深埋土壤的根系,需发现它的全体,照护它,让它活,才是我爱它的方式。
闽南有句俗谚,叫做:“树头站乎在,不惊树尾作风台。”说的是只要树根稳稳地扎进土地之中,站立得稳,就不怕树尾被台风摇动。岛屿入秋,此时又是一个台风季。当摇动一切的大风过境时,流动的雨水可以让湖与海更清新,同时风的来临也提醒树更需扎得稳当。写作或也如此,扎根要稳,才不怕摇晃。我的写作开始得不算早。最初是写在加班后的夜晚,写在拥挤的地铁车厢,写在气味混杂的快餐店,写在雨天冷清的图书馆,写在静默无声之处。彼时信心细小,只觉得不能不写。写小说就是向着汪洋抛掷漂流瓶,并不知何时能得到回信,也不知是否该存有这样的盼望。近些年,作品发表之后,我逐渐获得许多师友和读者的鼓励,才忐忑地让自己的作者之心冒出些许细芽。这到底是一条孤独之路,更何况,对我来说还是一条新路,难免常在信心和怀疑中来回摇晃,因此我很珍惜这一路上获得的善意。
我也明白,这些鼓励是为了让我走更长更难的路。我会更加提醒自己,要不断擦拭己心,做一只透亮的、坚韧的器皿,能够承接流动的水泉,也要做一枚在地的钉子,可以开掘够深,扎入现实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