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力量

当代是历史的门

□王单单

诗歌召唤我们来到水边。

西湖,犹如语言的明镜,倒映着一张张诗人的脸,他们分别来自中国、俄罗斯、巴西、印度、南非、沙特阿拉伯、埃及、阿联酋、伊朗以及埃塞俄比亚,每个国家的诗人,连同他的母语,都是大地上流淌的江河。他们最终注入语言的汪洋中,被诗歌卷起,成为时代的浪花,清亮、透明、洁白无瑕。

盛夏荷花,擎着绿油油的叶柄,间杂着粉红或白色的花苞,挤挤攘攘,从浅水中蔓延到岸堤,离游客越来越近。周敦颐曾赞叹她们,“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茂叔岂知,荷花越出一阕宋词,在西湖中迎风婷婷,与历代文人暗通诗性,互换有无。就在他逝世50多年后,另一位诗人出生了,此人便是南宋诗人杨万里。800多年前,某个夏日早晨,杨万里和友人林子方从西湖南屏山慧日峰下净慈禅寺出来,突然被眼前的景色所震撼——初日磅礴,夏荷铺天。遂忍不住将其写入诗中,“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从那时起,此诗便道成肉身,托体为莲,长进时间的大河中,长进我们今日的生活里。金砖十国诗人齐聚西湖,赏荷观花,就是对诗的一次寻根。是的,我们找到诗歌的根了,它“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当代是历史的门,我们从这儿进去,遇到了时间深处的一个个孤影。导游或翻译,用不同语言向各国诗人介绍着白居易、苏东坡在杭州的故事,翻译着他俩写西湖的诗——“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我们站在白堤或苏堤上,感觉是站在一首诗隆起来的地方——诗,就是语言耸跃的部分。翻译发现了汉语的端口,获得英语、阿拉伯语、印地语等的对接,汉语的音韵,流淌进更加独特和宽阔的空间,诗因此大起来了,能够包容更多文明,成为更多人的理想国,或者避难所。

白、苏二位大诗人在西湖的行动,让我获得启示,“写诗,就是在我和万物之间筑堤,相互抵达”。离开西湖景区时,我让诗人张二棍帮我将这句话翻译一下,说给身边的埃塞俄比亚诗人塞费·泰曼听。二棍有多年的非洲生活经历,但他一脸木然,很明显,他的英语无法将这句话捋直。这让我想起西湖另外一景:断桥。我在汉语中铺出去的石拱桥,从中断掉了,但仍有凌空之势,痴等来自对岸的另一半桥来续接、靠拢、重新咬合。

“宝石山下一弄”,这是个地名。傍晚我和诗人沈苇、翻译家薛庆国等人去登宝石山。从这里路过,我暗想,幸好没有外国诗人同行,不然薛老师如何向他翻译或解释“一弄”呢,一条巷子吗?“弄”多数时候是个动词。汉语语义的丰富性,赋予诗歌更多隐喻的力量,释放出更加宽阔、立体的诗性空间,这是汉语诗歌天然、独特、神秘、变幻无穷的魅力所在。穿过“宝石山下一弄”,小道进入林中,两边的路灯将高耸的古树照亮,虬枝盘空,绿叶牵扯,寂静而又空虚。山上有间书吧,名叫“纯真年代”,诗人泉子约了部分诗人们在此品西湖龙井。进入“纯真年代”,顿感通体凉爽,就像在溽热的夜晚之外,单独开辟出来的一小片清凉。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纯真年代,我们写作,就是为了在快速流失的岁月中,用诗锁住这一段。坐在充满年代感的怀旧小屋里,透过窗外的树林,可以遥望西湖对岸,雷峰塔像透明的锥形香槟杯,正将一团金灿灿的光,倒扣在山顶上。

有没有这样的视角,能让我们俯瞰到诗歌?难以想象,一首诗发生了,在我的身体之外。但在宝石山巅上,看西湖夜景,确实就像俯瞰到了一组宏大的史诗。“钱塘自古繁华”,现实和诗互相印证,满城密集的灯火,于黑暗中喷涌而出,它们的光辉互相交错、穿插、重叠、拼接、干涉、映衬、融合,像无尽深渊中飞出来的萤火虫,像一个个带着呼吸与心跳的词被诗召唤,正在热血涌动的身体上起步。这些光汇聚在一起,将夜晚撬开一角,大地因此获得照亮,诗中的江南,逐渐变得具体,可触。诗是江南的灯盏,而诗人便是在这块土地上挑灯夜行的人,在古代,他们是骆宾王、孟郊、贺知章、周邦彦、陆游、于谦、袁枚、龚自珍;在今天,他们可能就是本次诗会上那些熟悉的身影——我们当中的每一位。

塔最初是供奉或收藏佛骨、佛像、佛经、僧人遗体等的高耸型点式建筑。就像我们身后的保俶塔,诗歌是一种“实心”建筑,它被诗人的经验、想象力、求真意志,以及关乎创作的每个“起心”与“动念”的瞬间所填充。诗歌之塔以诗人的“身体”为基础,它是语言在高处的再次突兀,越往上,塔身逐层缩小,语言将自身携带的力量一再收束,最终凝聚在塔刹——一个针尖般的点上。将塔缩小若干倍,看起来像一只针尖朝上的注射器,它力拔大地的精气,将其推进广袤的云天里。

晚上9点,闷热未尽,所有登山的人身上已被汗水浸透,湿漉漉的,如果不是因为夜晚的黯淡,或许还能看到一个个热气蒸腾的身体,像烧红的铁杵,刚从冷水中拔出来。诗人们站在保俶塔下,就像刚刚被分娩——一座“母塔”带着它的“子女塔”们,站在西湖北岸的山顶上,凭空远眺这灯火烂漫的人间,这歌舞连绵的天堂。此时山上无风,汗水没有止住。人如塔漏,一生要遭遇多少风雨侵蚀,才会失修、颓败,直至最后坍塌。塔消失的地方,往往有诗“立”起来。

过蛤蟆峰,经葛岭,借路灯幽微之光访抱朴道院。抱朴道院原名抱朴庐、葛仙庵,是供奉道教祖师爷葛洪的庙观。葛洪擅长炼丹,又称为炼金术。这种技艺近乎于诗歌写作,所以常见一种说法,“诗歌是语言的炼金术”。诗是一种精神与情感介质,抵达诗歌内核的行为,需要诗人的专注与执着,唯有通过这条“窄道”,才能豁然开朗,在另一个空间里发掘新的“自我”。炼丹本身,更注重“炼”的行为对于心灵的矫正与修养。

从左侧一道山门进去,围墙里的黯淡吞噬了所有人影,我们打开手机上的电筒,环照四周,只见荒草蔓延,道院大门紧闭,老道院的遗址徒留几处残墙,逶迤林中,道法自然,无道为道。黑暗中,还有更加浓重的黑影,众人将光照转移过去,见一口老井,井沿下方刻有“炼丹古井”,诗人泉子介绍,此即葛洪炼丹之处。每个人都很好奇,争相够着往井口里探望,井里空空如也,但大家似乎都在里面看到了仙丹。无中生有,有无相生,这是诗人必备的本领。想起本次诗会上印度诗人普里特威拉杰·陶尔了,他曾在诗里写道:“夜晚就这样过去:/燃烧的火焰在黑暗中熄灭。”

坐在拱宸桥畔的林荫下,看眼前的大运河,时常有运载河沙的船经过,它从某一道河湾突然现身,随即又消逝在另一道河湾里,就像时间之船从眼前一晃而过。它穿越多少朝代,历经多少辉煌,最终为我们运来的,却是一堆堆泥沙,这泥沙之中,唯留诗歌如金,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拱宸桥头一个咖啡馆里,诗人们轮换着读自己的诗。读诗让诗歌找到了身体,声音是诗在空气中的震动,是一个个词语、句子的微颤,是生命与诗歌齿轮相互咬合时发出的混响。通过诗人的朗诵,我们能从他的母语、发音、表情,一次次换气时的暂停,一次次情难自已的哽咽中,触摸到一首诗背后的文明、支撑它成立的土地、一个国家或者民族的命运,以及个体在现实中的呐喊与抗争。声音让诗溢出身体,它在某种程度上消除了语言间的壁垒,一位诗人在朗诵自己的诗,无论他是什么民族,来自哪个国家,用什么样的语言,他都是在通过声音搭桥,接我们回去,回到我们共同的祖国——一首诗里。

从《诗经》《楚辞》到唐诗、宋词、元曲直至今日的汉语诗歌,诗就像一条人工开凿的大运河,它以人心为岸,穿过历史的河床,越过生死的界域,将那些深埋于时间深处的古老记忆、社会图景、风土人情、精神画卷等运抵我们眼前,让那些伟大而敏感的灵魂、令人唏嘘与慨叹的瞬间,在我们身上复活。诗可以清澈,可以混沌,可以风平浪静、可以波涛汹涌,可以泥沙俱下,可以涓涓细流,诗,永远不会停止流淌。

急切,或者缓慢,这是诗歌内部的节奏,也是抒情或者叙述推进的速度。在从杭州东站开往北京南站的高铁上,我和窗外飞速流逝的风景,像刚刚进入诗中便被更换的词,来不及附着意义背后的事物,就被速度抛在身后。每一秒,我们都在发生移位,因为速度,身边的事物,难以获得修饰。高铁和诗,都离不开速度,但诗歌反对轨道,反对终点站。它的方向是四面八方,它的终点是没有终点。

2024-10-23 □王单单 1 1 文艺报 content76664.html 1 当代是历史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