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文明

最初读到维克多·马格林（Victor Margolin，1941-2019）的《世界设计史》，是在剑桥大学图书馆。两卷厚厚的精装本，500多英镑不菲的定价，让这套非常有价值的图书远离个人的书架，只藏于图书馆的“深闺”。

一年后，我意外地发现《世界设计史》前两卷的中译本已经面世。后来了解到，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和李砚祖教授带领下的凤凰文库设计理论研究团队，在丛书前两卷的英文版刚面世的2015年便启动了翻译工作，可见其学术眼光的不一般和对此套丛书的重视程度。如今，母语阅读和几百元人民币的定价，让这套丛书亲近了很多。

维克多·马格林和《世界设计史》

维克多·马格林是美国著名的设计史家，设计史学科的先驱之一，在芝加哥伊利诺伊大学教授设计史20多年，是设计学术期刊《设计问题》的创始编辑。因为长期从事设计史的教学，所以积累了很多设计史的素材和思考；也因为长期担任《设计问题》的编辑，所以和全球设计史学者都保持着密切的联系，熟悉很多世界各地的设计史文献。故而，如此浩繁的三卷本《世界设计史》，理应由一个庞大的学术团队承担的工作，竟在他一个人努力之下开展起来。

《世界设计史》的英文版（第一、二卷）由布鲁姆斯伯里出版社于2015年出版。学界在评价维克多·马格林的巨著《世界设计史》这套丛书时，经常将其描述为史诗般的、百科全书般的、权威的、雄心勃勃的、沉浸式的、宏大的、全面的、包容的、打破了以西方为中心的著作。和很多以工业革命作为序幕的设计史不同，三卷本的《世界设计史》，从史前时代发端，一直持续到当下。第一卷（第1章到第19章）涵盖了从史前时代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时间跨度非常大。主要以历史的纵向维度为经，辅以国家、设计思潮和运动为纬；第二卷（第20章到第37章）聚焦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之间的设计历史，主要是在各个国家与地区之间展开横向书写。虽然无法避免以欧洲为中心和以现代主义为重心的常规认知，但也揭示了鲜为人知的材料，如在西班牙、希腊、捷克斯洛伐克、罗马尼亚、爱沙尼亚和拉脱维亚的现代主义设计文化的崛起，构建了设计史的全球景观；第三卷讲述二战结束到当下的设计历史，可惜还未问世，马格林便已故去，不知道他生前完成了多少，将来是否有以飨读者的可能。

值得一提的是，丛书所有章节都附有文献综述，梳理了本章相关知识点的文献，并附有详细的参考书目，为进一步阅读与研究提供了非常有价值的参考。

从欧美中心到全球视野

设计史的写作，可以追溯到1936年尼古拉斯·佩夫斯纳的《现代运动的先驱》（后修订为《现代设计的先驱者：从威廉·莫里斯到格罗皮乌斯》）和1948年希格弗莱德·吉迪恩的《机械化掌控——献给无名的设计史》。虽然佩夫斯纳与吉迪恩写作那两本书的年代与阿诺德·约瑟夫·汤因比写作《历史研究》的年代相当，但是他们并没有像汤因比那样触及欧洲或美国以外的世界，因为他们都把工业革命作为设计史的开端，而工业革命活跃的欧美，便成为设计史叙述的中心。

以欧美为中心的写作惯性，一直影响到后来的设计史写作，许多学者将其研究局限在欧美工业化地区，大部分设计史写作都是从1851年英国水晶宫博览会揭开序幕。全球史研究奠基人威廉·麦克尼尔将眼光从欧美放宽到全球，出版于1963年的《西方的兴起》，标志着全球史作为一个学术领域的诞生。麦克尼尔的全球史观也影响了马格林的写作，他在担任《设计问题》编辑时，就用全球视野的学术眼光在世界范围内遴选论文，甚至鼓励设计史学主流国家之外的学者向期刊提交文章，大量刊登了世界各地的学者关于当地的设计史文章。在编辑工作中，马格林也与中国、土耳其、墨西哥、巴西、新加坡等国家的设计史学者建立了联系，通过这些学者，他获得了《世界设计史》中的大量写作素材。除了全球化的学术视野来自麦克尼尔的影响，中心—边缘模型的写作结构也影响了马格林《世界设计史》的写作尽管马格林也希望做到不厚此薄彼，努力提供一个新的、包容和平衡的世界设计历史。

从大写的“D”到小写的“d”

对“设计”这一概念理解的差异，决定了设计史的书写范畴。很多学者把设计看作是工业化的产物。自从20世纪70年代中期以来，设计史研究主要分为两个分支：一是致力于工业设计，另一个致力于平面设计。然而马格林关注的是更大范围的人类活动，他把不同社会和文化背景下的活动都称之为设计。对他来说，设计是我们如何组织日常生活，如何帮助我们清晰地沟通。这是一个松散的定义，一种对世界的复杂而包容的视野。

与“设计”对应的英文词是“Design”。马格林将以往与工业化生产相对应的设计称为“大D”，意指构思、制作与工业革命相关的实践。同时，他用“小d”来包含人类所创造的用于满足需求的一切事物，他认为设计是一种文化表达和社会活动的形式，而不是仅仅与制造和技术有关。在此套丛书中，马格林的研究对象由“大D”转变为“小d”,从而大大拓宽了他的研究对象，与狭窄的传统研究划清了界限。

从专业史到解释世界

早期的设计史著作，比如佩夫斯纳的《现代运动的先驱者》，确立了一个现代主义的理想，然后用一连串的设计师和他们的作品来推动这一理想的实现。吉迪恩的《机械化掌控》，关注的是机械化这一设计中的单一特征，这是一本由单一的想法驱动的书。这些早期的设计史著作，大都是设计领域内的有限叙述，而不是探索一系列复杂的力量与角色如何推动社会的历史进程。同时，在历史领域内，也很少有历史学家将设计史中的内容与材料融入他们的研究中。那么，如何在叙述设计史的过程中，将设计与塑造世界的社会力量联系起来，不仅仅着眼于设计师与设计组织，也考虑到制造机构和政府，将设计作为国家经济和政治建设的工具，确认设计在人类发展中的中心作用，这是马格林在写作《世界设计史》时思考的问题。

贡布里希认为，“艺术史家必须是历史学家”。撰写世界设计史，不应仅仅梳理一份对象或风格的年表,而应通过由政治、经济和社会因素驱动的叙事,强调国家、民族和其他政治实体如何利用它来推进他们的政治和经济议程，将设计与世界上更大的问题联系起来，才能展现出真正接地气的设计史，也才能更好地解释我们生活的世界。在《世界设计史与世界史》一文中，马格林在开篇便坦言著名历史学家麦克尼尔、斯宾格勒、布罗代尔等人对他的影响。他认为，不同种族背景的社会里都有自己活跃的设计师，即使他们的大部分工作都在先进的工业化轨道之外。我们需要了解不同的文化是如何满足各自的物质需求的，以及更大的政治和经济力量是如何塑造这些文化的物质生产条件的。

虽然马格林雄心勃勃，用全球化的视野代替以前聚焦于工业化发达的欧美；关注范围更广的人类活动，而不是局限于工业生产；将设计与人类的历史进程联系起来，而不是梳理一部对象或风格的年表……然而马格林的意图也并没有得到彻底的实现，比如这仍然是一部依靠设计师驱动的历史，叙述人们如何构思、计划和生产这些用来满足需要和欲望以及用来组织管理生活的物质与非物质的产品，他更强调这些产品是如何形成的，而不是他们的社会影响。对生产的强调，意味着消费的缺席，在设计史研究已经从生产转向消费的今天，显得有些过时，在形成历史的合力方面还不全面。然而瑕不掩瑜，这是一套很容易让人沉浸阅读的、不断地发现新材料与新观点的宏大著作。

（作者系南京艺术学院副教授，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英国剑桥大学访问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