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测海
一个时代,需要等待,天才正在来的路上,这是一句玩笑。一个自带天性的人,一生可遇见几个有天信天知天良的人,是可能的。
在主义现身之前,是天性。天性使然,有人成为达·芬奇,有人成为爱因斯坦,有人成为艺术家。我想,一直保持天性且良性发展的人,最有可能成为艺术家。以段江华为例,这个名字就和艺术联系在一起,艺术就是他的人生。
段江华,湘西麻阳人,麻阳与凤凰,两县山水相连。凤凰,因文学大师沈从文名扬天下,那里还有大画家黄永玉。那个县名很文艺,出文学家、画家。麻阳这个名字不怎么文艺,有点山野。云南建水,有明代古建筑,叫朱家花园,不比《红楼梦》里的大观园差。麻阳人把个边边小县城,做成璀璨明珠更甚今日凤凰。段江华给自己封个网名,叫“麻阳佬”。我认识他不是在麻阳,是在省城长沙,“85美术新潮”时期。那时我从北大作家班毕业回长沙,有一种心理落差。说“惟楚有才”“湖南人敢为天下先”,又有人贴出“骡子精神”“辣椒精神”的“标签”。其实,湖南的文化环境比较保守。自信中有些自恋,也内敛,也自大。一个地方传统思想太强大,会形成文化茧房,总有灵魂破茧而出。如毛泽东,他强大的思想能力和行动能力,让湖南人,也让中国人,重新活了一次;如袁隆平,终生的水稻革命,让稻作文化进入科技时代。
再次落地长沙,算是回归。我在作家协会领工资,人却入了艺术家的群。这个群,以《画家》杂志为中心,吸引了全国各地一群艺术思想很活跃的画家,一时间成为中国艺术思想重镇。这个环境对我很适宜。在这个群里,我结识了李路明、邹建平、段江华他们。“85美术新潮”是先有一群有共同价值取向的艺术家和一批生机勃发的艺术品,然后才有新潮美术的口号。像当时的文学湘军、寻根文学,作家作品和文学口号是同时存在的。当文学湘军雪落四散的时候,“85美术新潮”的中青年艺术家,仍然啸聚长沙,形成一个相互成就的艺术家群体,守护了一种共同的价值取向。他们形成的精神气象,成为古城长沙新的人文景观。“85美术新潮”不只是风行一时的艺术思潮,而是一种艺术实践的开始。这个有价值要求的艺术群体,后来的艺术工作实践,都取得了不凡的成就。多少年后,我再遇见他们当中的一些人,见出他们的精神气质,与艺术相伴的有一种强大而慈悲的东西,一种让平庸绝望的东西。
有精神气质的作品,让我能看见,能记住。我能记住他们,不只是意气相投,更是在意精神丰富、灵魂和善,有生机。
我记得段江华最早的画作,是在中山路四维商城的罗奇客厅,大幅布上油画,银灰色,树脂类做出浅浮雕效果。画什么不记得了。只记得灰暗和突出画框的造物。先入为主,后来看段江华的油画,多是灰色基调。我知道不少出色的油画家,各自有自己的颜色。梵高的金黄色,莫奈因目疾,他看见了紫色——阳光中的紫外线。段江华的灰色,是时间的颜色。阳光底下无新事,新事物会变旧,变旧了就灰暗;时间附着在物质上,存在记忆之中。时间之深,是灰暗,时间为自己涂上颜色。
艺术的发现和创造是一种快乐。发现的灵感,是瞬间即永恒,黑暗中闪电的快乐不会再有、不会重复、不入俗套。创造是耐心,是持久的快乐。艺术不像别的劳作,是快乐,不是奴役。艺术活动是人类活动中最自由的。艺术的成果,是一件精神容器,最可能地容纳人性和神性。
段江华常说他喜欢画画,我当然无从寻找他少年时期留在湘西崇山峻岭中的墨迹。我见到他时,他已从中央美术学院毕业返湘,留心一下,就会发现他油画作品的色调和用心。在艺术上,他有大的企图心。好像爬山,一直爬到了云顶。云顶,是所有山的最高处。读过海明威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的人会记得,非洲高原的最高处,终年积雪的地方,发现一头风干的豹子,它去那上面做什么?答案是向往和死亡。向往永恒的遭遇,没有准确的答案。
少年段江华,从偏远的湘西小县来到京城,从边缘来到中心。中央美院对这位湘西少年是一次再造。再后来,他画了许多油画作品,举办了多次个人展览,出了几大本画册,参加国内外多次艺术活动,作品由国家馆藏,获全国金奖。从进入中央美院,到成为国展金奖画家;从中国美协会员,到成为大学油画专业博士生导师。对段江华来说,这些只是人生际遇、人生积累,有各种不确定的社会因素。一个人无休止的艺术工作实践才是最重要。向往云顶,追目光所及。艺术观照,名为自然场景,诗画皆如此。《春江花月夜》写明月大江,想时空浩然。中国画的山水云天、花鸟虫鱼,西画中太阳底下的色彩和物像。段江华所见所画,是第二自然,人间造物。他大画人间造物,呈现第二自然气象。他画城、画广场、画楼、画宫殿、画庙宇、画桥、画园、画塔、画墙、画关。这些人间造物、人文气象与自然之物生长在一起。是功能性质的,也是精神的和想象的,更是思想的。先有概念,后有造物?还是造墙之后才有墙这个概念?如果先设有概念,怎么去造一座墙?
我想,段江华的艺术实践,无意提出个哲学问题和回答一个哲学问题。艺术在于意味,意味比问题容量大。看段江华的画,我会想到“江月何年初照人”这样的诗句。诗与画,也是第二自然,因此获得神性和不朽。再说段江华的灰色调,那是时间涂抹人间造物的颜色。面对苍茫的时空,让人生出一种悲壮感。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明月与江流,不枯不溢,精神容器,一斟古今。
油画入中国,大概同洋教入中国同时期,百年历史。历经几代人,由嫁接而种植,犹如玉米、辣椒、西红柿,已适应中国这块土壤;随中国的农时节气,长成本土植物,很难说就是原来那个品种。段江华的油画,是中国油画的一个新品种。人间造物,收藏时间,也打开时间。
在浏阳河上游,段江华建造了一座乡村美术馆,临浏阳河岸。他还打算借这一方山水,建造建设浏阳河源头艺术小镇。在这里诗意栖居,传道授业;在这一处乡土,种植艺术。艺术成为日常生活的色彩。南国水乡,是人间烟火,更是精神家园。望星空,就在这里实现美好的愿景。世界的中心,就在你站立的地方。
(作者系湖南作协名誉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