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由摄像机镜头,纪录片导演范俭刻印下无数个瞬间。光影轮转中,斑斓断续,是一幕幕时代和人心的显影。而在镜头之外,世事之繁复,人性之幽微,涵纳了艺术家更为深切的观察和思索。于是,放下摄影机,范俭拿起了笔,借非虚构随笔集《人间明暗》,他要长久定格时代的震颤,更要在心灵的褶皱中刻下更为深刻的印记。
首次尝试非虚构写作,范俭在后记中尽述内心惶恐,其中有不少自谦的表露。确实,文字较之于影像,拥有更加丰富的语义层次与情感深度。回味间,世事明暗呈现出不同质感。文字“青涩”也好,“散漫”也罢,“粗放”的另一面是平实。而无论镜头内外,真实都是叙事性文本最大的魅力。菲比·沃勒-布里奇曾说:“我们写作,是为了品尝生活两次。”《人间明暗》的诸多篇章,虽然与范俭那几部广为人知的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两个星球》《被遗忘的春天》紧密关联,但它并非对过往影像的简单转译,更不仅仅是一本导演的创作手记。
见识过人性的幽暗与微光,范俭的每一次下笔都是对时代记忆的反刍:汶川地震中失去独女的父亲,会在9年后的某天,望着晚霞想起“那是她的天国”;震后迅速恢复经营的杂货铺老板,在无意中重复着“无趣”日常,那是他试图修复的生命秩序;新冠肺炎疫情期间,一名中年男子在停摆的城市中央放声歌舞,用动感、鲜活的霹雳舞呼唤春天的到来;横店村里一夜爆红的余秀华,在身份颠倒间自寻不幸婚姻的出口,蜂拥而至的人潮似乎不曾改变她的自由……再次讲述个体的微历史,那些在大大小小事件中的人们似乎改变了各自的生命流速。日常与无常交织,过去与现在重叠。非线性的生活里,当事人在情绪窠臼中弥合创伤,重建生命的秩序。
范俭说:“生活本身太宏大太复杂,它本身是散漫的,反叙事的。”故而,在并不算漫长的职业生涯中,他习惯把目光投注于当事人的家庭生活。琐碎日常中的喜怒哀乐,更能体现拍摄对象的现实境遇。在详述汶川地震后的再生育家庭时,海量素材跨度极长、内容繁复。“直接电影”的创作理念让范俭在写作中同样保持严谨与克制。从头到尾精确的时间、场景、人物、情绪将事件勾连,忠实展现出不同家庭的相处生态。平视姿态下,话题不再凌驾于个体之上,被遮蔽的平凡人走出迷雾,走向台前。
抿唇、锁眉、发颤、凝神……范俭对当事人的情态复现总是凝练而精确。多年的跟拍经验让他始终保持着对人的敏感,能快速捕捉到人际交往间微妙的张力。那是一种直抵真相的极简书写,字里行间仍流露出纪录片人特有的克制。拒绝煽情,专注事实,这种分寸感渗透在影像里,流淌在范俭与写作对象的交谈里,最终也融入到了他的每一篇文字。《人间明暗》中不乏大段的人物对话,平实简易的述说堆叠如常,但是情绪却仿佛要从纸面上渗出来。当琐碎日常中隐藏的禅意在言说中被反复品味,那些富含细节的利落表达余韵震荡,让“在场”更具价值。
除此以外,“在场”本身有如实物,因其介入而荡起层层涟漪。作为幕后导演,范俭并非冰冷的旁观者。时代扬尘四起,人生喧哗不断,太多戏剧性的无助时刻不应被当作消遣牟利。余秀华作为书中关注度较高的人物,尤是如此。她的诗、她的爱恨纠葛、她的恩怨轶事被太多世人瞩目。作为见证者,书中部分为了保护当事人,放弃隐匿自身态度的时刻同样引人动容。
当日常被打破,人被抛入存在,那些典型的社会切片更具解读意味。然而在书中,范俭不止一次提及“友情”两字。经年累月,那些镜头前的拍摄对象早已成为现实中的好友。某种意义上,当事人对内容出版的知情和默许出自善意,更是一种慷慨的情意。明暗之间,记录者介入事件的时刻,正是两者生命产生关联的瞬间。范俭在后记中说,“恰恰因为‘在场’本身变得越来越艰难,因而迈开脚步、抵达现场就是有意义的行为”。在这里,“在场”已经不再仅仅是一个物理学的概念,而成了一个融合了情感、责任与德性的哲学范畴。
以文字为媒,探索生命、存在与秩序的复杂关系。范俭的笔触,亦如同纪录片中的长镜头,舒缓而细腻,既保留了影像的直观冲击力,又赋予了文字独特的韵味与深度。而绵密的文字之下,则始终流贯着一种深深的悲悯——这也是作为独立制片人的范俭始终如一的风格。通过文字的再叙事,《人间明暗》以悲悯之心记录每一段个体人生,用“在场”留影了时代,见证着人心。
(刘仲国系山东师范大学新闻与传媒学院副教授,陈佳佳系山东师范大学融媒体发展研究院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