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骆小丹口中得知王民回到巨石镇上的消息后,这段时间本来就压抑苦闷的钱永旺,觉得生活又给自己添了一块心病。说实在话,他是打骨子里喜欢王民和骆小丹这对夫妻的。若非如此,他当初也就不会热心地游说他们,给他们在巨石镇找房子,并事无巨细地帮助他们在这里安了家。他之所以害怕去见王民,一是最近他和魏芸的婚姻岌岌可危,而人家夫妻牢固和谐的恩爱关系会让自己更加触景生情。二来王民是朋友圈里段位最高的酒鬼,每次和他吃饭,都会把自己喝得五迷三道,几天都缓不过劲来。但骆小丹已经亲口告诉他王民回来了,自己总不可能假装不知吧?纠结三天之后,他终于硬着头皮给王民打了电话:“民哥,对不住啊,我早就听嫂子说你回镇上了。手边有点事耽误了几天,晚上我给你接风,你说想吃点什么?”王民说:“接什么风啊,咱们聚聚就是了。听说弟妹回老家了,那你晚上来我家吧,多一双筷子的事。”钱永旺说:“那可不行。你既然没主意,就听我安排吧。”
钱永旺思来想去,觉得去镇上哪家饭馆都有些单调。再加上他怕自己喝多酒后连累王民两口子,最后干脆决定在自己家里招待他们。他从镇上的汪记羊肉铺、蜀缘酒家、云味楼分别订了两道招牌菜,又从老汤宽面订了菜盒子和杂粮粥,让各店家晚上6点准时送到他的小院。一切准备就绪后,已经是下午4点。他打电话通知王民两口子,让他们现在就过来聊天。不一会儿,院子里的6条狗齐声叫了起来。钱永旺打开院门,看见王民、骆小丹和尼采正在穿过那片小树林,朝自家的院子里走来。大概是听见了满院响起的一片犬吠声,尼采停了下来,任骆小丹再如何用力牵动狗绳,就是一步也不肯挪动。王民见状恫吓道:“上不了台面的畜生!再不走,回去杀了吃狗肉。”尼采用既无辜而又有几分漠然的眼神看了一下王民,只得扭扭捏捏地迈开了步子。骆小丹笑道:“尼采心里说,实在倒霉做了你家的狗,真是生无可恋。”
钱永旺将夫妻二人迎进院子。哥俩好久不见,自然亲切异常。6条狗和尼采本来也都熟悉,加上近期被主人圈在院中,很久没有出门,所以尼采的到来让它们如同囚徒见到了探监的故友,激动不已地将尼采围在中间,又是抵头又是咬嘴地表示着亲热。但行为古怪的尼采似乎很反感这些庸俗的问候,率先一步进了客厅。6条狗子看看主人钱永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越雷池半步,只好悻悻地散开了。
宾主在客厅坐定,钱永旺问:“民哥,饭菜6点到,现在还不到5点。是先喝点茶,还是直接搞啤酒?”王民说:“搞什么都行。但今天咱们先约法三章,不喝急酒,慢喝细品,最多微醺。”钱永旺诧异地问:“怎么了?这不是民哥你的风格啊。”骆小丹在一旁说:“刚回来那天,默姑上门蹭饭,说他近期不宜喝大酒,他还真把鸡毛当令箭了。”王民说:“令箭就是令箭,只是你光看见了鸡毛而已。”
钱永旺说:“那听民哥的,咱们先茶后酒。”于是沏了一壶信阳毛尖,三人一边喝,一边东拉西扯地说着闲话。
王民想起前几日老婆的话,随意问钱永旺道:“你嫂子说你这几天情绪不好,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说出来,哥也许能给你分担一点。”
“天下太平,能有什么事?我就是周期性情绪低落而已。”钱永旺龇牙笑了一下。
王民忍不住笑了起来,“其实这都是男女关系闹的。我的猎人朋友老枪一生未婚,整天斗志昂扬的,从来就没有什么周期性情绪低落”。
“天下就没有只有快乐没有痛苦的人,除非他是个傻子。”骆小丹撇嘴说了一句,又转向钱永旺,关切地问,“你是不是和魏芸闹别扭了?”
骆小丹的话触到了钱永旺内心的痛点,他不由得眉头紧蹙,无法掩饰的烦愁在脸上尽显无遗。
“看看,我就知道两口子闹别扭了。为啥事啊?说说心里就敞亮了。”骆小丹说。
“唉!”钱永旺叹了口气,“今天给民哥接风,本来不想聊这些烦人的事”。
王民赶紧说:“咱们兄弟,接风又不是江湖套路。快说说,究竟为什么?”
“也没有什么具体的原因,无非就是生活中的鸡毛蒜皮。”钱永旺看了看一直卧在一旁貌似沉思的尼采,又说,“我在这个家里排行老八,魏芸老大,6只狗分别是老二到老七。你说这能不吵架吗?”
……
在这个炎热的夏季里,吕淑贞总是觉得憋闷。她不时需要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吐出去,这样做才能让胸闷的症状有所缓解。小儿子骆小毛见状说:“妈,你到医院去彻底做个检查吧,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有病别耽误了。”吕淑贞回答道:“春季刚做过体检,各项指标都没问题。人退休了,只是闲得难受。”小毛接着说:“家里地方小,确实憋屈。要不您去我姐那里住些日子吧?她一直喊您过去。”吕淑贞还没说话,在一旁的丈夫骆保堂却接茬道:“对,赶紧去享享清福,省得整天瞅着我让你添堵。”吕淑贞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却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只是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和骆保堂结婚40多年了,按世间对婚姻长久度的划分,两人珍珠婚都已经过去好几年了。珍珠?每每想起这个词,吕淑贞就忍不住会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内心的感受可谓五味杂陈。
退休前,吕淑贞是一家化工厂的会计。一辈子都在和各种数据、报表等打交道,她觉得自己快被这种枯燥的工作驯化成了一个机器人。好不容易等到退休了,吕淑贞却发现非但没有获得想象中的解脱和轻松,反而活得更加沉闷和压抑。她曾经试图再找家单位去做临时会计,但眼下失业率居高不下,年轻人找份工作都不容易,何况她一个退休的老太太。儿子小毛对她的尝试大惑不解,他说:“妈,您退休金比我爸都高,放着悠闲清静的日子不过,干吗非得给自己找罪受呢?”吕淑贞说:“忙惯了,一闲下来其实更难受。”小毛说:“养养花,种种草,跳跳广场舞,这不都是乐子嘛。实在闲得慌的话,我给您买个宠物养着玩。”吕淑贞苦笑了一下说:“听上去都不错,但没一样是你妈想干的事。”
其实吕淑贞心里明白,自己对生活的不适应并非闲得无聊,而是与丈夫骆保堂的朝夕相处。多少年来,由于住在远郊,除了周末,两人每天都是早出晚归,真正需要面对的时间非常有限。前几年两人前后脚退休后,生活的模式彻底变了:在一个住着他们老两口和小儿子一家三口的狭小的三居室内,她和骆保堂像被关在笼子里的两只野兽,不管从空间上还是心理上,彼此都彻底丧失了自己的领地。原本相安无事的关系,开始变得越来越陌生和对立。或许这只是吕淑贞自己的感觉,就像骆保堂挂在嘴上的那句话一样:“我还是离你远点吧,免得你瞅着我心里添堵。”话虽这么说,但骆保堂所谓的远离,也只能是出门散步、会友,或从客厅躲进自己的卧室。这些分离都是极为短暂的,不一会儿工夫,两人不可避免地又会故地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