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版:艺术

用音乐表现文学作品的精神内涵

——歌剧《野草——心灵独语》观演有感

□紫 茵

歌剧《野草——心灵独语》剧照

北京2024室内歌剧季,鲁迅是唯一轴心主题。在一个多月里,根据大先生的《野草》《出关》《起死》《狂人日记》《铸剑》5部原著改编的舞台艺术表演作品,一一亮相北京大华城市表演艺术中心舞台。

由贾国平编剧、作曲的歌剧《野草——心灵独语》与七个剧场空间装置,9月28至29日两天四场率先公演。“野草”“独语”“七个剧场空间装置”,这些词句富于某种特殊吸引力。演出之前,笔者在大厅里偶遇作曲家,他坦言,该剧原本并无脚本,开初即采用“立体统一”的创作思维,不单是音乐和文字平行构思,前期还和策划、导演易立明与装置曾力进行了深度沟通。

应该说,在笔者数十年的观演经历中,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新鲜新奇的现场体验。

紧随人群步入剧院大厅,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装置”的含义。大厅中央错落无序堆积着大大小小、深深浅浅、方圆有别的木制器具,那些早已淘汰的形制各异的老式米斗,听说全是曾力这些年从各地淘换收藏的。横次里歪斜着一棵枯柳,米斗上散落着动静不一形态生动的黑色鸟类,突然想起马致远一句诗,虽未见枯藤却有老树昏鸦。再仔细瞧,这才发现原来还有喜鹊夹杂其间。乌鸦,通常与神秘、智慧、死亡等概念相关;喜鹊,则为吉祥美好、幸运福气的象征。即将上演的歌剧《野草》岂非意味深长的“悲欣交集”?

果然,一声大筛锣暗沉低哑余音绵延,开锣,开戏,开演。

用音乐解读《野草》是贾国平的经年夙愿。所谓首部歌剧,作曲家更愿意接受挑战独立创作。原著《野草》包括《题辞》共计24篇文作,单薄一本却分外厚重。有人称其为打开鲁迅思想宝库、洞悉先生心灵世界的窗口。演出之前,作曲家对《野草》未作任何导赏,他刻意让这部作品以“谜一般”的姿态呈现。全剧人声部分的剧诗,无不为作曲家“别有用心”地借用套用、化用妙用的原著文辞。先生的经典箴言,俯拾皆是发人深省、引动共鸣。

该剧由序和上、下半场三个单元结构而成。器乐部分为首席小提琴范晓界率大华室内乐团,同琵琶、古筝、匏笙及巴扬15人联阵,声乐部分为女高音孟越、女高音刘倪汝,和男高音徐伟钦、男低音杨熠4位协作。崔媛媛担任指挥。有人说这不是歌剧,无非因为该剧没有具体的角色分配与人物身份。而笔者以为,这是贾国平的“主观故意”。演员和乐师承担起一个或一群“角色”以传递作曲家对鲁迅原著的个体理解与独特表达,舞台上的《野草》力图艺术化、形象化地展现鲁迅的思想情感和言论作为。

“序”的场景阴沉、阴森、阴郁,带给人一种压抑、窒息的情绪。古筝清冷的弹拨、琵琶激烈的扫拂、匏笙摇曳的颤音、大锣悠长的回音、男低音的“无词歌”夹杂着各种形声字的长吁短叹……序的音乐,零碎、散乱、纷杂,莫名刺激让人心绪不宁。那就是上世纪20年代中国社会的基调与缩影,鲁迅笔下描述的视觉画面与听觉心理……

“序”结束后,观众即分别跟随不同的音乐家前往不同的剧场空间,继续品味观摩上半场演出。这是一次自由自主的随机选择,男低音歌唱家带观众去音乐厅,琵琶演奏家引人到交流中心,古筝演奏家指向戏剧场,匏笙演奏者则领观者至环形剧场。笔者见曾力在招呼一帮友人,便灵机一动跟了上去,“跟着我、跟着鸟走,就对了!”曾力半开玩笑半认真。这一路七拐八拐,走廊过道露台栏杆,竟然都有鸟儿,有的飞翔、有的俯冲、有的静默,一双双乌溜溜的小眼睛透着灵性的光,好像盯着你看,有些惊悚之感。

这拨儿跟着曾力、跟着鸟儿的观众,走到距离最远的环形剧场,四周的观众座席,基本全被大厅那种米斗占位。所有人被安排在原本的中心表演区,大提琴和中提琴、长笛和古筝散落在前后几条过道上,正面端坐一位女高音。两侧投影上乱云飞渡阴云密布,更延续并强化着“序”的窒息沉闷、压抑阴郁。突然发现,崔媛媛出现在身后的屏幕上,同时指挥四个剧场空间的音乐奏唱。演出过程中,有些观众在出入口探头探脑,有的干脆进来坐下跟着听,有的则驻足旁观随意离开,真是自由散漫。

大多数像笔者这类观众,在大歌剧院养成了根深蒂固的习惯,遵守传统观演礼仪,在座位上很安静很踏实。上半场演出20多分钟,基本都未离开座位,更未走出环形剧场。同时间段另外三个空间,谁在演、演什么、怎么演,全然不知。所谓自由选择随机沉浸,那就意味着有舍有得,无法全听全看。

下半场,不同空间的观众全部集合在歌剧厅对号入座。只见观众席、舞台上“装置”为琳琅满目、色彩鲜艳的古装戏服,歌剧厅整个顶棚悬垂张挂着蟒袍花帔、宫装官衣,舞台正中顶头是一件象征着帝王皇权的五爪金蟒明黄龙袍;底幕满铺密布着同色系的清代男子常服马褂,舞台上却挂着几件纯白内衬、水衣、长衫。

上半场所有演出空间的音乐,纵向叠置重合组织成为下半场的演出。贾国平创作的精密结构与精深技巧,在这里得到最集中、充分的展示。歌剧《野草》就是散文《野草》静态文字的动态表现,或者,是音乐艺术化、舞台形象化的特定场景画面、特殊心理氛围的呈现。

终于看到歌剧厅舞台两侧配有的中英文字幕。“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变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野草》开篇《题辞》首句。原著文字转换音乐语言,突出器乐化、室内歌剧化的创作理念与艺术思维,音乐犹似赋予鲁迅文字飞翔的、强劲有力的翅膀。这无疑是一种去旋律化、非歌谣体的写作。通篇采用无调性、多调性手法,有机多变自由灵活。器乐与人声多主题对置,如影随形或各行其道,更多是为心理状态的刻画与各种情绪的宣泄。

清晰流畅的旋律被切割分化,取而代之以大量的音束、音簇和音团、音块,只能听到片段式、动机式的音调。大二度连续上行像一串驳诘,大三度重复下行似一阵叹息,纯五度跳进更像压抑中能量的积蓄爆发。十数人的室内乐队,竟也挥洒点染出无比绚丽的丰富色彩!清晰完整的咏叹调,彻底解构为碎片化的只言片语。歌声大多包含元音与长音,而吟诵则多为《野草》原文的引用与化用。音乐和文辞,珠联璧合如出一辙,凌厉如投枪直叫人灵魂出窍。

应该说,4位歌者皆有很好的声音条件与专业功力。对于他们来说,该剧有着难以想象的难度。这种风格、笔调、语法,开始接触可能会感觉不适应不舒服,需要努力去克服和逾越歌唱技术之外的某些障碍。而首轮首演的完成质量足以令人鼓舞,可叹,可赞。

最后的尾声,有一段男女声穿插叠置的合音,非常温馨柔美,仿佛在表达一种深情爱意、一种神往心驰冥思遐想。突然一阵繁复急促的鼓声,打破短暂的宁静、美好的梦境,“去吧,野草!”(见《题辞》)。全剧终结,音乐戛然而止,掌声响起来,谢幕……

那一刻,“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文意萦绕于心,回荡耳畔。在贾国平作品中,《野草——心灵独语》可能是扯掉“学院派”标签最彻底的一部。在某些作曲家重技术为轴心的趋势下,他这部新作却是自觉以内容为主导,用音乐语言表现鲁迅的精神、《野草》的内涵,体味原著文本深涵其间的希望、失望、绝望与幻想、遥想、理想。

该剧引动“50后”“60后”观众内心共鸣,实属情理之中。更令主创欣慰的是,很多青年观众也被其彻底征服甚至欣喜若狂。本文摘录鲁迅《一觉》文句结语:“青年的魂灵屹立在我眼前……我爱这些流血和隐痛的魂灵,因为他使我觉得是在人间,是在人间活着。”

(作者系《音乐周报》原副总编辑)

2024-11-04 □紫 茵 ——歌剧《野草——心灵独语》观演有感 1 1 文艺报 content76814.html 1 用音乐表现文学作品的精神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