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族创世史诗《勒俄特依》《六祖史诗》和《支格阿龙》等是“60后”彝族诗人文化寻根的源头,并在其创作中有所体现,例如神人形象“雪子十二支”及祖先英雄“六祖分支”。当代彝族诗坛中的“60后”代表性诗人,如吉狄马加、阿兹乌火、阿库乌雾、时长日黑、巴莫曲布嫫、禄琴、阿苏越尔等,他们的诗歌创作深受20世纪80年代寻根文化思潮影响,注重挖掘民族地区悠远的历史文化,呈现地方性诗意景观。当溯源“60后”彝族诗人创作的文化源流时,可发现“非遗”是构成其诗歌文化结构的重要元素,从“创世史诗”“英雄祖先”到“精神原乡”,是非遗文化在“60后”诗人诗歌中的内在性逻辑生成。
彝族神话中的英雄支格阿龙,根据《彝族源流》和《西南彝志》记载,是上古先民部落古滇国的部落君长,后被神化为龙鹰之子,成为彝族的神话祖先,进而延伸出彝族的鹰图腾。支格阿龙是龙鹰之子的神话传说,可以说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在彝族创世神话中的反映,如果要说为何龙图腾的影响力在彝地比较弱,那是因为父系社会取代母系社会的缘故——据记载,支格阿龙的母亲属于崇拜龙的部落。彝族英雄史诗是在勇士歌和英雄短歌的基础上不断加工形成的,如《铜鼓王》《俄索折怒王》《支嘎阿鲁王》《阿鲁举热》《戈阿楼》等。“六祖分支”是滇、川、黔、桂各地彝族史诗共同取材的史事,如《尼祖谱系》《彝族氏族部落史》《彝族创世志·谱牒志》等。
“60后”彝族诗人将彝族创世史诗内化为其诗歌的内在精神结构,例如阿苏越尔的诗歌,采用对话和独语的诗体形式表现创世史诗,在诗歌世界复活历史记忆。彝地在他笔下被塑造为“梦幻星辰”的诗意空间,其诗歌沿袭了“雪子十二支”的神话传说,充盈着“雪”的意象。诗人个体的“我”、族群的“我们”以及“祖先魂灵”相重叠,三者在诗歌世界中展开对话,如《满山的雪》《雪的自述》《春天的雪》《听一位老人谈雪》《俄洛则俄雪山》《雪线》《无怨的雪》《雪人》《雪花》《第二号雪》《雪祭》和《最后的雪》等诗。再如,巴莫曲布嫫诗歌《图案的原始》(组诗)由“日纹”“武士上的鸡冠纹”“蕨子纹”“水纹”和“羽纹”几部分组成,诗歌追忆缅怀祖先,表现了彝族在漫长历史发展中的坚韧性,“那风痕累累的根/是老去的时间/那风华正茂的叶/是生命的又一个诞辰/历史与未来/在这里交织回响/在贝多芬交响乐的/悲壮中/剥落下/死亡的枯皮/绽开出/生命的新芽//我的民族/就是你伟岸的/铜雕/”(《邛海边上的黄桷树》)。又如阿库乌雾的诗歌《火种》是对彝族典籍《火的起源》的文学想象,通过婴儿、母亲、战争、十月收割、生铁、白石、火种、雪葬地等意象,描绘了族群的历史起源和发展历程,表达了对族群振兴的期望。“60后”彝族诗人在寻根文化思潮中,聚焦“我是谁”的追问,并在创世史诗中为自己确定了生命的起源。
创世史诗不仅为“60后”彝族诗人的创作建构了天地人相连通的生命观,还催生了其自豪的族群文化情结,具体表现为“召唤先祖”的诗歌主题。如吉狄马加的诗歌《反差》:“我看见另一个我/穿过夜色和时间的头顶/吮吸苦荞的阴凉/我看见我的手不在这里/它在大地黑色的深处/高举着骨质的花朵/让仪式中的部族/召唤先祖们的灵魂”。《火焰和词语》怀想祖先:“我像我的祖先那样/重复着一个古老的仪式/是火焰照亮了所有的生命……我舌尖上的词语与火焰/才能最终抵达我们伟大种族母族的根部”。《一支迁移的部落》中那个站在山岗上的孩子,手拿被剪断的脐带,忧伤地怀想先祖。创世史诗中的祖先意象,弥漫在吉狄马加的诗歌世界中,凝聚起彝人身份的历史意识。阿库乌雾的诗歌创作亦是如此,如《雪史》书写先祖的睿智,《洪荒》对先祖骏马扬蹄的诗意想象,《巫光》缅怀先祖的神迹“昭示生命的内蕴”,《神弓》书写对神和神弓所在的自由世界的向往。阿库乌雾诗歌创作中的文化意识,因为根植于族群的历史命运而深广厚重。
“召唤先祖”主题诗歌写作中的祖先,既是个体又是群体,是由彝族创世史诗而来的英雄祖先记忆。诗人阿兹乌火的长篇组诗《彝王》将英雄祖先具象化为可感可触的“彝王”形象,诗歌这样赞颂彝族祖先的蓬勃生命力:“走出来 英雄的彝王/从神话中灿烂放光地走出来/在地老天荒的年代/你是伏羲手中捧过的一轮太阳/一轮沧桑几亿年的中国太阳”,“你的肉体的一半/是一片辽阔的天空/另一半 却变成/被雕塑了的大森林”。诗作表现出热烈的先祖情结:“你是彝人的彝王 真理的彝王/是胜利者的彝王 是骏马与女人的彝王/历史一旦为你打开天窗 你的光芒/亮了一方沃土 亮了春风不老的彝山”,“彝王呵 永垂不朽的星座/千古不变的诗魂”。诗人高呼:“我们总是听见你的光芒/在空中跳动 一个民族对你的仰望/不过是想悄悄对你表白”,“你当年种下的每一棵树 到如今/长出了三千年的叶子/而我们 就是你大树上的一片新叶”。从祖先颂到族群颂,是阿兹乌火的书写策略:“你的灵魂依然卧成一脉高山 一抔厚土/后人无法攀越 因为/你用悟性和智慧/支撑起一座大山/修补天宇的误笔/一个火的民族/一个充满人性与光明的民族/如山一般站立起来”。诗人遥想历史中的阿普笃慕时代,描写了田野里打闹嬉笑的人们,在山花烂漫的家园里谈情说爱的动物们,以及在和谐宁静的天宇下,人与自然悄悄对话等场面。彝族的祖先崇拜、英雄崇拜在阿兹乌火笔下得到集中体现,诗人希望以悲壮的颂歌,重构返回原乡的精神谱系。
其他“60后”彝族作家也在以不同方式书写祖先记忆。阿洛可斯夫基在散文诗《祖先》中高亢呼唤,“祖先啊,我们生命的根源”“祖先啊,祖先,如今你们的子孙们,在南方温暖的黑土地上,快乐的劳作”,在系列组诗中深情倾诉对祖先的思念(如《遗物》)和对祖先后代的爱(如《永恒》《山那边》等)。再如吉狄兆林的诗歌《诺苏》《羊皮口袋》和《一个名词:彝子》等,祖先情结已经内化为一个族群的生命共同体意识。
综上所述,“60后”诗人的祖先颂,是文化自觉和生命自觉的体现。创世史诗一方面形塑了彝人的生命哲学观念,另一方面嬗变为祖先记忆的组成部分,与英雄祖先的记忆重叠。“60后”彝族诗人对于创世史诗与英雄祖先记忆的诗歌书写,是彝人“对族群共同体的追寻,对族群文化标志的确认”,在长期历史进程中已经内化为一种文化图式。
历史是过去也是此时,是一条流动的河流。图腾连接历史、当下与未来,当代“60后”彝族诗人创作中的非遗历史文化,除直接的书写外,还体现为族群图腾的诗歌意象。诗歌对远古族群文化的追忆以图腾为载体,以图腾描写为途径展开历史叙述,并与现实展开对话。
图腾代表了一种血缘共同体,也代表了一种社会共同体和文化共同体,是上古原始社会形态在现实社会的投射。图腾在大小各异的空间和地方形成了层次不同的文化体系,凝聚成结构格局大小不一的文化共同体。作为诗歌意象,图腾具象化表达了对祖先的敬仰,是祖先招魂的另一种表达形式,如中华民族的龙图腾将散居在世界各个角落的华裔紧密联系在一起,成为一个文化共同体。
族群图腾是每一个地方族群的祖先精灵,例如彝族的鹰图腾、虎图腾。彝族有传统节日“虎节”,每年从农历正月初八“接虎祖”开始,直到正月十五“送虎祖”仪式时结束。在数千年的历史演化进程中,古夷(尼)人分化成数不清的支系,除鹰、虎、竹等主要图腾外,还有不同支系部落的梨树、山水、葫芦、马缨花、松树、黄牛、猴、獐、龙、蛇、鸟等图腾。这也说明中国族群在分分合合中,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生命共同体。
鹰是彝族的主要图腾,寓意自由和生命力的强劲。吉狄马加诗歌《鹰爪杯》是对鹰图腾的赞颂。阿洛可斯夫基诗作《自画像》以鹰为自我画像,表达对自由的向往。莎玛雪茵的《雄鹰飞走了》以雄鹰的自由飞翔来对比个体生命的惨淡。虎是彝族的另一重要图腾,象征彝族祖先对强者的向往和期待,如阿索拉毅的《诡异的虎词》。其他诗人诗作如李毕的《鹰的传人》等,也共同描写了彝人的图腾文化。由此可见,“60后”诗人关于图腾文化的书写,既是对文化诗意空间的建构,也是对精神原乡的建构。
“60后”彝族诗人不仅通过描写鹰、虎等具体意象,来建立与悠远历史的连接,而且还具有泛文化化的特点,赋予彝地的天地万物、一草一木以文化意义,以此建构远古历史与当下社会的连接。例如巴莫曲布嫫诗歌《图案的原始》组诗中的“蕨子纹”,引用古彝书《作斋经》“祭仪序层层,祖嗣如绵羊,妣裔如蕨子,祖裔大昌旺,同祖共一斋”作为引子,也因此让自然风物浸染了非遗文化。再如吉狄马加诗歌《苦荞麦》中的荞麦意象被赋予灵性,连接今天与昨天,“荞麦啊,你充满了灵性/你是我们命运中注定的方向/你是古老的语言/你的倦意是徐徐来临的梦想/只有通过你的祈祷/我们才能把祝愿之辞/送到神灵和先辈的身边”。在“60后”诗人的创作中,自然风物和日常器物被文化化、符号化,如荞麦花、黑土地、瓦板房、火塘、百褶裙和羊皮口袋等,同时还被神圣化,被赋予了净化人心的救赎力量,与创世史诗、英雄祖先一起建构起彝人的精神原乡。
彝族诗人诗歌世界中的精神原乡,既是彼岸的历史追忆,也是此岸的当下现实。黑格尔曾言:“思想所穷探其深度的世界是个超感性的世界,这个世界首先就被看做一种彼岸,一种和直接意识和现前感觉相对立的世界;正是由于思考认识是自由的,它才能由‘此岸’,即感性现实和有限世界,解脱出来。但是心灵在前进途程中所造成的它自己和‘此岸’的分裂,是有办法弥补的;心灵从它本身产生出美的艺术作品,艺术作品就是第一个弥补分裂的媒介,使纯然外在的、感性的、可消逝的东西与纯粹思想归于调和。也就是说,使自然和有限现实与理解事物的思想所具有的无限自由归于调和。”“60后”彝族诗人的非遗书写,将现实时空(此岸世界)和想象时空(彼岸世界)调和为一个整体,在弥合心灵的同时,也印证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悠远的历史性。
[作者系西南民族大学教授,本文系“西南民族大学四川省高等院校‘双一流’贡嘎计划专项资助”“共同体视野下的当代四川族群文学研究”(项目编号:GGZY005)中期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