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力量

回去要读你们的诗

□肖 水

这次去杭州和北京,见到了很多老朋友,也见到了老的新朋友和新的新朋友。这是国际青春诗会对于我的意义。

事实上,要与很多人待在一起一周,对我来说是个挑战。他们都是诗人,是同行,友人与竞争者的属性叠加;多数还是外国诗人,这意味着语言的连接,要么信号缺乏,要么连接超时。我习惯了一个人跑,像特种兵一样,专注自我的目标,偶尔戴着檐帽阻挡阳光,也能让汗水围挡在自持的状态;或者就与熟悉的人重复见面。

诗是要谈的。谈的时候,换一副与日常相异的面孔。熟悉的人,也熟悉你的话语,而我每次都想在话语背后,准备更新异的语言。这次如何面对如此多陌生人?从老家湖南飞到杭州去,我准备了檐帽外加棒球帽,带了几本诗集,又在网上买了几本寄到酒店。送书是最完整的说话,特别当我在人群中不知所措时。

终于走到足够多的诗人中间,不管我看见了多少人,但我确信最先看到了年微漾。

我说过,这里有很多认识我的老朋友了。方石英、熊焱、胡桑诸兄是同龄人,交游甚早,冯娜也认识很早,多有交流。张二棍、江汀、李啸洋、卢山、马骥文、王二冬、吕周杭诸兄都曾在各种场合见过。而其中与我联系甚多,却是第一次见的,就仅有年微漾了。

寒暄不多时,我与年微漾兄的连接点,很快就显现出来了。我们约定饭后就出酒店去。饭后,我们在大堂碰面,正要出发,他要我等一下,去与一个师弟打招呼。我看他从背后搂住一个人的肩膀,等那个人回头,分明是吕周杭。我和他4月刚在成都见过,我们先后拿了陈子昂诗歌奖,几次交谈中,其热情、谦逊的性格给我留下极深刻印象。后来想想,年微漾这里的“师弟”或许就是“诗弟”。

三人同行,去于谦墓。于谦于北京死难后,归葬西湖边三台山祖茔地。1982年,当地将16年前毁去的于谦墓重建,青砖环砌,重刻墓碑,墓前设祭桌、香炉。不多时,再去一侧的于谦祠。甚新,却是很好的纪念地。年微漾要我帮他在墓前拍照,又端正三鞠躬。我和他都是文保爱好者。他可能是探访全国重点文保最多的诗人,而我居其次,再后面就是侯磊。吕周杭可能是第一次被人带领着看这些古旧的东西,他有点懵懂。我和年微漾适时地恢复我们的诗人身份,很快决定走到西湖边去。路上遇到了沈苇、胡桑等人,瞬间我的诗人身份竟然自动失效了,我赶紧告诉他们:应该从那个牌坊右转过去,因为不远处就是于谦墓。

等快到西湖边了,我又有些踌躇。因为年微漾路上数次提及大麦岭摩崖石刻就在所住的酒店一侧,我已经意识到,那就是苏东坡在杭州留下的唯一一处可信的遗迹。心里有一个念头命令我今天不得不去,即便天色已暗。很快,我依仗着年龄的优势,拉着他们往大麦岭去。将到酒店,吕周杭说他要返回酒店吃饭,我便与年微漾快步在公路一旁狭窄的边道走着。车贴着我们疾驰,有一种我们从瀑布下逆流而上的快乐。

苏轼游玩大麦岭,留下了“苏轼、王瑜、杨杰、张璹同游天竺,过麦岭”的字迹。借着手机手电筒的光,字迹依旧模糊难辨,但能确定的是苏轼来过此处,我们亦来过此处。那么我们能留下什么?护石亭在夜色与树木的遮蔽下,已经暗透了,我们循着小路下山,脚下的车流依旧川流不息。

这些外国诗人里,我竟认识一位,他是俄罗斯诗人、翻译家易宁。

大概是去年某个时候,我的俄语译者与我提及他,说他中文很好,在北京师范大学读博士,还翻译了西川的诗。临来杭州前不久,诗人曹僧忽然问我是否在上海。他说易宁来,想叫我一起吃饭,那时我已回湖南老家。所以易宁加我微信时,我说,杭州见。

在杭州,很快就见上了,他被中国诗人和记者们围着。他是外国诗人中唯一会说中文的诗人。也就是说,在他这里,信号不缺失,连接也不超时。但我都绕开。然而,我也急切地想了解俄罗斯诗歌,论坛进行的那个下午,从手册上得知易宁不会上台发言,我便回房间取了一本我的俄语诗集来。茶歇间隙,我将诗集递给了易宁。那时,他正与他的俄罗斯诗人同胞们谈笑风生。这些年轻诗人们都是由他来协助邀请的。他们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足够年轻。我向他介绍了我是谁,展开我用汉语写的扉页赠言,笑笑,没有说更多的。

回房间的路上,再度遇到了易宁。那时论坛尚未结束,他没有被包围,我们得以同行一段路。在大堂又遇到吕周杭,于是一起往外走,终于将聊天的内容从他个人来华的各种状况,推进到对当代俄罗斯诗歌现状的介绍。我最近关心的是两个问题,一是他为何会邀请这5个诗人,以及这5个诗人的写作特点等,二是当代俄罗斯诗歌有关写作的思考或倾向、潮流有哪些。

易宁很乐于推介参会的几位诗人。他接受《诗刊》委托后,列了一个俄罗斯青年代表性诗人的20人名单,一一征询意愿。因为时间、护照等原因,最后只有5位成行。最后,我们的话题基本上都是围绕着安德烈·切尔卡索夫的。

易宁推给我一篇公众号推文,其中有易宁操刀的切尔卡索夫译诗。切尔卡索夫的诗学基于各种媒体实验,试图从中发现或发明新的写作可能性。例如《八角形的放电》一诗,原动力是谷歌机器翻译中的一个漏洞(俄文与蒙古语之间):当用户在翻译区输入“乱码”似的信息时,翻译器却提供了相当有意义的句子。发现该规律的作者即在一段时间将神经网络(Neural Network)所生成的内容放进翻译器,并搜集与梳理结果,用以形成一首诗。而他的《12035593247俱乐部》中的材料,则为俄罗斯VK互联网一个公众号中一系列自动生成的帖子,可视为“现有物诗”(Found Poetry)的一种。我们钦佩切尔卡索夫的努力,创造新的语言总有多途,总有文化内部的闪光。我与吕周杭相视一笑。

后来我在活动中特别关注俄罗斯诗人。隔日在海宁的朗诵会里,易宁缺席了,俄罗斯诗人中参加朗读的是马克西姆·哈托夫和叶芙根尼娅·乌里扬金娜。乌里扬金娜的《纪念瓦·鲍》里有一个好句子:“亲爱的星星,请靠拢并齐/有一个人正朝你们飞来。”哈托夫的《霍格沃茨之战》是一首具有对话性,不同声部交织,又通过分段、分行来打断其连接性,从而生成好奇心和陌生化效果的诗歌。哈托夫的朗读迅疾如暴雨,通过自己的声音来重建人物之间亲密无间的连接,使这首诗得到了一次重生。我向坐在旁边的朋友借来活动手册,记了记哈托夫的名字。

直到在北京,我才与更多中国诗人熟络起来。

赵汗青直爽,戴潍娜温婉,杨碧薇利落,她们都是第一次见。参访的车上与赵汗青邻座,聊得很多,羡慕她几乎在任何环境里的自在状态。在最后一日的座谈会上,主动发言的就是她们几位,外加吕周杭。他们自在,自如,恰与惶然不安的我形成对比。这是后话。

谈骁我认识较早,欣赏他的写作。那日与易宁聊的中间,谈骁也加了进来,谈到了诗集出版。等活动结束后,易宁联系我,希望我推荐一些具有创新性的“95后”中国诗人的诗作,并提出编辑出版一本中俄美三国青年诗人诗选的想法。我想,这或许与我们那天一起聊诗集出版的话题相关。

在杭州的每晚都有诗人聚会,先是认识了一群浙江本地的诗人,又被好友拉着去“纯真年代”喝茶,继而过保俶塔,登蛤蟆峰。尖峻的蛤蟆峰,可能从来没有来过那么多诗人。踮起脚,站在石头的利刃上,西湖夜景在诗人面前一览无余。夜聚在北京也不例外,但不例外中还有一些例外。抵京的次日晚,年微漾拉着我去参加聚会,到了才知道是他的鲁院同学聚会。夜里近10点,众人相别,侯磊竟要开车带我们去通州看文保。我望望头顶正圆的月亮,感觉我们像启动马达的狼群,而整个北京城都是一片可以驰骋的荒原。是夜,我们先访南新仓,再走大运河庆丰闸、平津上闸,进四九一电台旧址,最后漫步于通州永通桥。永通桥就是清军3万余人阻击英法联军的八里桥。夜风习习,新旧狮子罗列,河岸灯火明亮,历史与现实交织,近在咫尺的轻轨带来震动声。

这次参加国际青春诗会的外国诗人来自金砖十国。在北京的晚宴上,我与数位南非诗人同桌,惴惴不安中,仅有简单的交流。其中姆多利西·涅祖瓦与我聊得最多,他最后问我有没有诗集可以给他。我说可以,改天我再奉上。最后一天临别前,在餐厅,我再度与他们相遇。涅祖瓦拉住我,说过一会儿要送我一本书。我很开心又紧张,不等就餐就返回房间,把我的英文诗集《渤海故事集》送给了他们。晚到的诗人盖蕾娅·弗雷德里克斯对别人手里的《渤海故事集》颇有兴趣,可惜已分发完毕。我坐下来,展开姆多利西·涅祖瓦送我的《布拉瓦的悲痛之心》,是关于他家乡布拉瓦的一本回忆录,扉页上用英文写道:一个不知名的诗人给了我一本书。

与印度诗人相识,亦与看文保相关。抵京那日的晚宴后,年微漾与我相约去附近王府井的东堂看看。事实上那里我和他已去过多次,但夜访恐怕是一次新的相遇。出了大堂,年微漾、方石英兄告诉我,印度诗人们要与我们同行。两位印度诗人,转眼就变成了4位。与印度诗人的交流受限于他们的口音以及我们满是补丁的口语,诗是无法聊了,我和年微漾兄的购物翻译的角色扮演得还算不错。我们一行人,最后在东堂前合了影。

活动结束了。年微漾的航班因为台风取消,他高铁转去曲阜、兖州等地看文保,不断给我们发来探访的各种照片。我与方石英、杨碧薇、李啸洋等人在大堂告别。吕周杭临行前,与我聊了一个小时诗。他要先去哈尔滨,再返深圳。赵汗青回烟台,误了车,又在南站附近的酒店住了一晚。

总之,7月25日那天下午,酒店里忽然间像被清空了一样。我一个人在雨中的北京城里看了太庙、皇史宬、普度寺、亚斯立堂等多处文保后,再回到酒店。大堂、餐厅和电梯间里,再也不会有那些几乎你遇到的每个人都是诗人的场面,仿佛他们都不曾出现过,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幻影。

我在返回湖南的飞机上,开始细细读他们的诗。

2024-11-20 □肖 水 1 1 文艺报 content77042.html 1 回去要读你们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