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9月,话剧《三家巷》一经推出就受到了广大观众的好评和业内专家的认可。这部话剧的成功上演,为当前的戏剧创作,尤其是文学作品的改编(创作)带来了诸多有益的启示。
名著“经典化”过程中的再取舍、再阐释、再发现。《三家巷》小说原著以20世纪20年代的广州为背景,将三家巷中周家所代表的工人阶级、陈家所代表的买办资产阶级、何家所代表的官僚地主阶级及其两代复杂庞大的亲缘关系置于沙基惨案、省港大罢工、广州起义等风雷激荡的历史事件中,对他们进行了典型描写和深入剖析,展现出时代风云中各种政治力量的消长、各阶层人物的精神世界、青年人对各自的人生道路的抉择以及人性的复杂。
一部艺术史实际上就是一个持续“经典化”的演进过程。从古至今,每一个时代都有其独特的艺术风貌与代表作品。《三家巷》作为一部革命现实主义题材小说,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2019年,《三家巷》入选了“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文库,是值得进一步开掘和深挖的艺术宝藏。
艺术经典都普遍具有超越时空的精神文化价值。如何在改编经典的过程中进行再取舍、再阐释、再发现,考验着新一代艺术家的艺术眼光和驾驭能力。编剧唐栋有意识地强化“青年”“锤炼”“成长”“光明”的主题,他曾说:“青年,只有投身于波澜壮阔的时代激流,才能在搏击风浪中经受磨砺并成长;生命,只有生发出向往光明的崇高理想,才能在淬火锤炼中绽放人性的光辉。”该剧将革命叙事与爱情叙事相融合,着重突出青年主题、青春主题以及成长主题,这一系列举措赋予了作品现代品格。话剧《三家巷》在艺术呈现、美学表达和诗学意蕴层面均实现了一定程度上的突破,作品结构完整,重点突出,展现出独特的舞台魅力和艺术价值。
地域文化内涵的强化。需要注意的是,并非所有作品都需要单独强化地域文化内涵,然而,若作品本身具备较强的艺术概括性,并且能够把地域风情和文化特色巧妙地融入艺术形象中,使其成为作品不可分割的有机组成部分,那么地域文化内涵的强化就显得尤为重要。例如,当我们提及《白鹿原》时,陕西的地域风貌便跃然眼前;说起《红岩》,重庆的气息扑面而来;提到茶馆,北京的韵味萦绕心间。同理,当我们说起《三家巷》时,自然就会联想到广州、广府乃至岭南文化。正因为如此,学者蒋述卓曾将《三家巷》称为“广东的社会百科全书”。
城市文化的注入与书写还有着更深层的艺术史原因。在“十七年”的经典作品里,扎实且深入表现城市文化及城市文明的或许只有一部《三家巷》,由此可见其稀缺性和珍贵价值。这一点对于经典的现代阐释意义非凡。整个演出过程中,舞台仿佛被广府文化、岭南风味全面浸润和渗透,营造出了独特而浓郁的文化氛围。导演傅勇凡说:“相较于原著,话剧《三家巷》篇幅有限,人物和情节都有所删减,但我们在舞台上更多地融入岭南的特色,比如用粤语演唱主题歌,以粤剧音乐的色彩作为音乐素材,呈现令人着迷的岭南人文美”。全剧以广东音乐(广东粤剧)贯穿始终,其间穿插着粤语歌曲和粤剧(戏中戏表演)。剧中所展现的元素,诸如具有岭南特色的民居建筑、饮食起居,还有过契、修鞋、结拜、乞巧节等各种岭南地方节庆礼仪、习惯习俗,以及儿歌俚语等,就像一幅徐徐展开的岭南风情长卷,将岭南文化的独特魅力展现得淋漓尽致。在这部戏里,城市的血脉在流淌,城市的生命在跃动,城市的流转清晰可见,城市的肌理细腻可感,城市的血肉丰满充盈。时代革命与城市生命有机融合,使得城市文化充盈于整个剧场,艺术形象也因此变得格外饱满鲜活,仿佛拥有了灵魂一般,深深吸引着观众。
演剧方法和戏剧文体上的创新。在我看来,剧中欧阳山的形象是一种极具创造性的设计,它构成了一条独特且重要的叙事线索,而这条线索的主要功能体现为结构功能。大幕拉开,伴随着一声惊雷,欧阳山上场,与此同时,粤语主题歌悠然响起。欧阳山坐在石凳上,开始向观众娓娓讲述“三家巷”以及此地所发生的故事。欧阳山这一角色贯穿全剧,犹如一块强力的磁石,将戏剧的各个组成部分凝聚在一起,吸引着观众的目光,同时也为剧情做出解释。倘若将欧阳山这一角色去除,那么这6场戏便无法拥有当前这种简洁明了的叙事效果。正是依靠他,才把这6个片段巧妙地结构起来。其中有两个重点情节值得一提。其一是阿彩与陈万利不堪的消息传出,这在当时的情境下,就如同我们现在所说的“谣言”,也就是充满趣味的八卦内容。这部分剧情写得极为精彩,演员们的演绎也堪称出色。若是通过其他场面来展现这一情节,而不是借助欧阳山来叙述,不知要花费几场戏才能达到同样的效果。而且这部分剧情妙趣横生,极具戏剧性。在这一场景中,欧阳山已经完全被戏剧化了。 其二是最后一场(第六场),欧阳山与周炳展开直接对话。他说道,在自己的作品里让某些人物死去,而现实比作品更为残酷,还提到要让周炳去上海读书。这一情节充满了穿越感和间离效果,同时欧阳山完全融入了戏剧之中,以戏剧人物的身份出现。整个演出毫无突兀之感,也没有任何违和之处,赢得了观众的阵阵欢呼和长时间的热烈鼓掌。由此可见,欧阳山从单纯的串联角色转变为戏剧性人物后,就不再仅局限于结构功能了。欧阳山的角色化,已然超越了结构功能,这无疑是在文体创作以及演剧方法上的一次大胆创新。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