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书香中国

《去往马攸木拉》(书摘)

□王 昆

《去往马攸木拉》,王昆著,作家出版社,2024年9月

前言:清澈的爱

多年前,我作为援藏医疗队员,曾在玉树高原执行巡诊任务,到达了黄河源头的雅拉达泽山南面;也曾在阿里高原深入边防采访,到达冈仁波齐神山下的玛旁雍措,认识了常年驻守一线、修筑天路的武警官兵。近两年,我又因军事行动多次赴甘孜藏地和迪庆牧区。在那些海拔高达5000多米的边境哨卡和高原兵站里,我结识了很多默默坚守岗位的解放军战士。在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没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也没人知道他们的故事。除非某一天,在某一场战斗中,他们英勇牺牲,在新闻报道中留下一个个叫做烈士的名字。

无论流连于边疆,还是行走在高原,相比于都市的喧闹和复杂的社交,都是在体验一种不同的人生,闪烁着诗意的神性。你看他们眼里的云,牧民说:一会儿云就飞不动了,风太大,云的腿就走累了,走累了就要流出汗滴来,云的汗滴就是落在草原上的雨。而军人则说:这清澈的爱,只为祖国。

整理这些文字时,我一直被感动着。那些在医疗巡诊中认识的淳朴牧民,那些在军事行动时接触的一线军人,他们身上,无不浸染着一种神秘的力量——对抗孤独和寂寞的力量。这种力量,是一种独特的精神状态,是一种专注、一种坚韧,深深地影响着我。如何捕捉和展现存在于他们身上的这种独有的精神状态,让更多人了解这个时代另外一种不同的人以及他们的人生,成为我这个写作者的使命。

先人的总结和生活的经验告诉我们,人需要强烈的信念和奉献精神,才能够确立自己内心的幸福所在。如此,高原上那可爱的生命——虔诚的牧民、戍边的军人,他们的精神,以及这时代的波光潋滟、营盘的湖光山色、边地的乡风民情,与亘古不变的雪域高原,紧紧融为一体。他们平静、平和,使人温暖。

上部序言

巡诊玉树高原的那些日子,我曾接触了号称“天边的莫云”——远在唐古拉山山脊的莫云乡;到达过冈耐神山俯瞰下的苏鲁乡山荣村牧场,以及近在县城的萨胡腾社区;也曾短暂生活在热闹非凡的藏地城市,体验他们的另一种生活。在那些遥远的地方,我和队员们深深地被那里发生的故事震撼着、感动着。在我们的印象中,藏地是神秘的:雪域高原、神山圣湖、等身长头、藏医藏药、经幡风马。但在藏地的3年巡诊中,走遍神山圣水,我改变了最初那些浪漫的想象,感受到的是另一种历久不忘的现实。

在藏地,人对大自然有宗教般的敬畏,他们信奉大自然有神一样的力量,神的法力无边,神会保佑一切。所以,他们珍惜大自然,爱护大自然,敬畏大自然,供奉大自然。即便面对死亡,他们也认为死是一种轮回,死是在以另一种方式呈现生。

在医疗队涉足的高原牧场,人性是美好的,人情是淳朴的,民风也是醇酽的,但因为宗教信仰的不同、文化理念的差异,我们的巡诊工作并不是一帆风顺,有障碍,有曲折,这种障碍与曲折,就像是在行进中遇到的一个个荒漠沟壑,经历的一次次颠簸和一次次摔倒。矛盾与冲突都是细微的,甚至是无形的、看不见的。正是这种细微、无形和看不见,承载着不同力量的相互交汇、交锋,最终交融。

藏族同胞们对新的事物、新的科学,有一个从陌生到熟悉、从排斥到接纳的过程,这一过程的艰难,就是帮扶过程的艰难。这些文字中,洛扎曼巴、旦增喇嘛代表的是传承悠久、影响强劲的藏医学;解放军医疗队,代表的是医疗技术的现代化和创新性。但唯有二者共存,才能共赢共好,才能为牧区群众带来持久的健康。

悲伤的央日俄玛

她不太会讲汉话,专注地添着干牛粪,不时捋一捋垂在眼前的刘海。我们笑笑,她也笑笑。炉火一闪一闪,映在她古铜色的脸庞上,显得更加美丽而安静。煮着羊奶的小锅,飘出带有香味的热气,和着我们热情的话语,奶油味儿渐渐充满整个房间。

刚到央日俄玛村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在当地藏族老师才吉的带领下,我们找到了草场最远处的那栋牧民越冬房。拉珍欧珠和她的奶奶就住在那里。

门口的牧狗传递了信息。主人得知我们来了,并不愿意开门。才吉老师隔着门用当地的康巴藏语喊着:“阿维果赛(奶奶开门),金珠玛米(解放军)来找拉珍欧珠的。”

“你们回去吧,拉珍不在。”屋子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奶奶,你就开门吧,金珠玛米只是需要再做一些检查,上次查了一些项目,没什么大问题……”

才吉老师在门口百般解释,嗓子都快喊干了。我们解放军医疗队王队长也学着才吉老师,用蹩脚的藏语喊着:“阿维果赛,阿维果赛……”

房间里先是有了一点动静,过了好一会儿,房门才有了声音。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在门缝里露出半张脸说:“拉珍不在这里,你们看看就走吧!”

拉珍家的越冬房屋是用泥土砌成的,用木板隔了几个房间。靠右侧的那间是独立的,房门半敞着,里面堆积着草料和一堆干牛粪。主房的门缝里,有一股热气往外顶着。

跟在才吉老师身后,军医们一个一个挤了进去。房间比较破旧,但冲着门的地方比较干净,上面挂着一幅毛主席像。在藏族家庭里,这比较常见,牧民们常说,毛主席解放了农奴,让他们翻了身。

房屋的中间放着火炉,火炉里的火苗凶猛地跳跃着,小锅里的牛奶不断翻腾,呼呼地嘶叫。火炉旁摆着一张低矮的桌子,放着两副碗筷,显然是刚吃了晚饭还没洗刷。这两只碗向我们告了密。

我们故意等了等,四下观望。奶奶允许我们在屋子里寻找拉珍,但巴掌大地儿,确实看不到人影。奶奶斜倚在床上,一边咳嗽一边用手绢捂着嘴说:“我说了,拉珍不在。”

“奶奶,拉珍一直是个特别听话的孩子,放了学都是早早赶回家给您做饭,我又不是不知道,她去哪里了,您就告诉我们吧!”才吉老师没有注意到桌子上摆着两只碗,真以为拉珍不在。但奶奶对才吉老师的话并不回答,而是抓起了转经筒。

我们站在那里,找不到拉珍,并不打算离开。过了大约半小时,屋子里一直保持着静默,只有奶奶粗重的喘气声起起伏伏。

忽然,隔壁草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才吉老师转身就跑了过去。在那间半开的木板房子里,从墙角的干草垛里,才吉老师揪出一个小孩,正是拉珍欧珠。

拉珍战战兢兢地躲在才吉老师身后不敢进屋,显然,藏起来是奶奶的主意。才吉老师拉着拉珍的手,我们军医一行人重新挤在屋子里。奶奶见我们找到了拉珍,并没有太多反应,只是咳嗽得更厉害了。医疗队的护士长赶紧坐下来,不停拍打着奶奶的后背。也就是这个时候,拉珍安静地坐到了火炉旁,一声不吭地添着牛粪。

我们把检查器材都带了过来,要给拉珍重新采集血液样本。奶奶不顾咳嗽从床上强行下来,她一把拦住,情绪开始变得激动,一直在问:“怎么了?拉珍怎么了?”

“奶奶,您先别急,拉珍没事的,就是有点发烧。”才吉老师拉着奶奶的手安慰道。

“不过,我们很想把她带回去。”王队长让才吉老师翻译给奶奶听。奶奶立刻不愿意了:“拉珍没病你们带她回去干啥?拉珍没病。你们就回去吧!”

“奶奶,您听我说,他们都是特别好的金珠玛米,回去就能把拉珍的发烧病治好,这样就不影响她的学习了!”才吉老师急切地解释。“不用不用,我们去问寺庙上的人,名字是寺庙起的,病也要到寺庙问。”奶奶头也不抬,固执地回答。

暂时安静下来,稳一稳,但发现了患者就不能放弃。巴塘牧区不少牧民患有肝包虫病,这是一种非常可怕且顽固的疾病,我们的愿望,就是要把这里的包虫病患者治愈清零。

经过上次检查,我们初步断定,拉珍的肝脏、骨髓和脑子里已经长有包虫。才吉老师说,拉珍经常头疼得无法上课,而且随时会发高烧,这正是包虫对人体免疫系统的破坏所致。

见奶奶态度坚决,才吉老师悄悄地走过来对我们说:“要不我们改天再来吧,等哪天奶奶想通了我们再接拉珍也行。”

“不行,今天带不走拉珍,她这病情再耽误就麻烦了。”王队长坚持着,然后又对奶奶说:“奶奶,我们保证不给拉珍打针吃药,只是要再进行一次检查,检查完了就立刻把她送回家。”

看来实在拗不过去了,奶奶终于抬起了头,慢吞吞地说:“你们可以带走拉珍,但这需要寺庙的同意。”

医疗队来到藏地之后,这样的事已经碰到不少了。在偏僻的高原牧村,鲜有现代医疗技术进来,牧民生病的时候,习惯于去寺庙向僧人问求祸福,或得到藏药的救治。要想更改这千百年来的医俗,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是,在一些靠近城镇的牧村里,在先进信息的影响下,很多牧民已享受着现代医疗的保障。央日俄玛村还不行,这个横亘在唐古拉山山脊的空气稀薄的牧村,医疗队需要付出更多的耐心。

王队长问才吉老师,最近的寺庙有多远。才吉老师说开车要四五个小时。王队长说:“那我们去,不能再耽误了。”奶奶看了看拉珍又看了看我们,然后拉着才吉老师的手说:“你们一定要把拉珍送回来,一定要把拉珍送回来!”

拉珍安静地坐着,用黝黑的大眼睛看着王队长:“叔叔,我怎么啦?”“没事,拉珍,我们回去再给你检查。”一向擅长和病人交谈的王队长此时一声不吭,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才能给孩子一个合理的解释。气氛又开始变得沉闷,我们从拉珍家急急赶去寺庙。

寺庙的僧人仔细地和才吉老师交流。我们虽然听不懂,但能看得出才吉老师和他们辩论得很激烈。最后,才吉老师把王队长头上的军帽取了下来,指着上面的军徽激动地大声说道:“金珠玛米(藏语,解放军),金珠玛米!”

谢天谢地,看在拉珍的病情上,僧人们终于放弃了自己的观点。一位上了年纪的僧人走出来说:“将生命从病痛当中解脱出来,挽救他们,这是对生命的再造之恩,功德是极大的。”

检查顺利进行,但拉珍不愿意同我们一起去医疗队,她要跟着才吉老师回学校去。“这样也好,不必承受漫长的颠簸。”护士长说,“虽然我们有能力和死神搏杀,但在这遥远的高原上,要想把拉珍这样的病人救下来,实在太难了,这不是靠着医术和勇气就能解决的!”

我们的仪器具备野战条件下的基本检测功能,根据检查结果,专家们进行了会诊,决定先对拉珍肝部的包虫进行切除。但是,即便寺庙同意这样的治疗方案,要给拉珍动手术,也必须得到奶奶的同意。在手术流程,这是必要的环节。

“我不建议再把拉珍送回去,要立即进行手术,如果再耽搁,就会错过她的最佳治疗时间。”王队长最后下了结论。

“要不先让拉珍住到学校,我放学之后去找奶奶说这件事,拉珍不回去的话,奶奶肯定会着急。”才吉老师说。

“也只能这样了,拜托你给奶奶解释清楚,我们忙完了就开始做准备工作,奶奶那边一同意,我们就立即为拉珍手术。”王队长紧紧地握着才吉老师的手说。

2024-12-02 □王 昆 1 1 文艺报 content77192.html 1 《去往马攸木拉》(书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