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会馆后,他即闭门不出。当初因衣着寒酸,既不像读书人,也不像生意人,又无人引荐,门房想把他挡住。但不知何故,被他两眼一照,竟觉气馁,任他进门,还见着了执事。执事见他气质非同寻常,加之一听口音便知非但同县,而且与自己同乡,例行询问后便客客气气地请他登记了。见他一笔小楷写得端正,暗自点头,事后特意叮嘱长班每日送壶热水到他房中,不可轻慢。现在他喝了两口已经半温不凉的水,从怀中取出回时顺道买的两个大饼,慢慢地嚼。每一口都嚼融了,几乎不用吞咽就化入体内。这大饼做得厚实,芝麻葱花统统不放,近于原味,最中他心意。他以前喜欢吃香喝辣,但这些年口味日趋清淡,食物中佐料越少越好。年少时听师父说,要能把菜根嚼出鱼翅滋味,才叫会吃。那时听不明白,现在已经懂了。两个烧饼入肚后,便含口水漱了漱,这水并不吐掉,而是咽了下去。他又坐了半炷香时间,才起身缓缓走动。绕了一炷香的圈,便打开包袱,取出拳经。上面的每个字、每幅图都已刻进心里,自信默写出来,也是分毫不差,他每日却还要拿出来翻翻。这是师父手抄,大师兄、二师兄和自己每人一本。睹物如睹人。师父文武双全,处事有方,本门是在他手里才立足京城的。义和团进来的时候,他还稳当当地守着拳馆。等到李中堂和庆亲王奉太后旨意与洋人议和,师父突然带着大师兄连夜遁出京城,临走时命二师兄主持本门事务,自己从旁协助。事情平息后,其他门派又重新活跃起来,二师兄却约束本门弟子,场面上的事情一概不参与。自己觉得二师兄过分小心谨慎,有意无意间便在他面前嘀咕几句。二师兄却充耳不闻。嘀咕得多了,他便带上自己去寻找师父和大师兄。从口外转到山西,荡了两个月后没有头绪,只得返回。在家客栈中自己又议及本门事务,二师兄无法回避,又不肯改变做法,便起了争执。言语往来之间,二师兄勃然作色,猛然一个回身掌,把自己从窗户中打了出去。他放的是长劲,自己虽然跌得狼狈,却没受内伤。爬起来后,心知气势已挫,再上去动手,赢面很小,只得含恨离开。晃荡了几天后,身上盘缠渐尽,便上了五台山,寄居在一个大庙中,把头剃光了,也没受戒,只干些砍柴挑水的杂务,闲时锤炼功夫。这样非僧非俗地过了十年,直到自觉功夫已大成,才向监院和典座告辞。监院竟把他引到方丈处。方丈是临济宗高僧,却不尚机锋,以禅定功夫闻名僧俗两界,平常极少开口。他相貌跟师父有几分相似,虽然从没搭过话,见面却生亲近之心。方丈说,我虽不知你来路,但看出你根器颖利,心志专一,可惜缘分不在佛门。你下山之后,要跟在山上一样,把心放在该放的地方。有些事,能化解就化解。你的气象是能做万人师的,只要待人平和即可。说完后,不待自己开口,便嘱监院送笔盘缠。那时方明白,自己能够在此栖居十载,实是拜他所赐。正想跪下磕头,方丈却已起身,转入内室中去了。现在想来,他是能预知自己的念头,避而不受,真乃高僧大德。此事如能了,定遵他所嘱,把心放平,只是踏踏实实练功夫,再教授几个心地诚笃骨骼上佳的弟子,也算不负师父所传,半生所学。
看了半个时辰拳经后,他又起身走动了一会儿,才面朝东方,准备站浑元桩。当年追随师父练拳,头一年就是站桩,一个浑元桩,一个托枪式。别的拳馆同期进去的人整套的拳都打得滚瓜烂熟了,自家师兄弟几个却还在站桩,以至于有人嘲笑他们是不是站傻了。二师兄一声不吭,大师兄和他却按捺不住火气,跟他们对骂起来。若非师父场面上吃得开,和其他门派的师傅交情都不薄,还真会酿成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