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秋日的午后,我们相约去郊外。瓦蓝色天空飘荡着几缕云彩,仿佛那里有许多美好的事情在等待着我们。盘山公路到了尽头,我们把车泊在山顶空地,视野辽阔而清晰,美景扑面而来,让我们产生了一种将世界尽收眼底的错觉。我们惬意地靠在石椅上,出神地望着山脚下连绵起伏的群山、河流、公路和村庄。更远处是城市的轮廓,依稀可见工地的塔吊在缓缓移动。不可思议,似乎一切慢了下来,以便使我们看得更加清楚。内心不由分说涌起暖流,目之所及,我们虽不曾拥有,却无时无刻不在感受、在体验。
恍惚间,一对斑鸠几乎同时落在我们身旁的野玫瑰树枝上,羽毛素雅的雌斑鸠旁若无人地整理它的羽毛,色彩斑斓的雄斑鸠朝我们投来匆匆一瞥,很快就扭转脖子,将尖细的喙附在雌斑鸠毛茸茸的耳垂,长久低语。我们一动不敢动,屏声静气地看斑鸠们谈情说爱。半晌过后,似乎是向我们聊表心意,那一对斑鸠对起歌来:雄斑鸠站在树枝的这一头率先引吭高歌,一曲唱罢,得意扬扬地耸耸肩,假装漫不经心地低头整理自己漂亮的衣领,眼神却一刻都没有离开对方;站在另一头的雌斑鸠依然羞涩,它矜持地往前面的枝丫迈了半步,徐徐扬起褐色的脖颈,唱了起来。说实话,比起雄斑鸠嘹亮清丽的歌喉,雌斑鸠的歌声略有逊色,音色不仅喑哑低沉,还总是跑调。但我们谁都没有道破,雄斑鸠也佯装听得入了神。雌斑鸠显然对我们的表现感到非常满意,它羞答答地唱完,展开翅膀,兴奋地从树枝的这一头跃到那一头……我们像是雕塑,静静地看着这对情侣对完歌,说完知心话,叽叽喳喳地飞走,慢慢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回家的路上,我以这对斑鸠为题材,在手机上写了一首诗。我作为旁观者进入了大自然一个寻常的生活场,捕捉和感受到信任、卑微与细碎的爱。它们像萤火,照亮我内心的暗夜,催促我写下更多有温度、有心跳的鲜活句子。
有一次,老板临时给我派活,等我顺利交了差,已近傍晚,错过了最后一班公交。那时我住在一个偏僻的小镇上,这里路况不太好,的士司机都嫌弃,何况基本没有回程的乘客,更没人愿意来载客。我给一个刚买了车的朋友打电话,利用等他的间隙逛旁边的夜市。在行道树下小憩的一个拾荒老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须发皆白,旁边搁着他一天的收成——一根扁担挑着两捆捆扎得方方正正的纸壳、废报纸、旧书,旁边用绳子吊挂着两串塑料油桶。老人一手往嘴里塞馒头,一手紧了紧有些松散的绳子。我不禁想起我垂垂老矣的老父亲。我赶紧喝光矿泉水,拎着塑料瓶过去跟他搭讪,得知他的老伴两年前去世了,有个跟我年龄相仿的儿子,在广东打工。和我一样,他儿子也两三年没来看望自己的父亲了。很多年过去了,我依旧记得我走向他的情景:他接过我递过去的矿泉水瓶,顺手塞进一个鼓囊囊的蛇皮袋。见我没有走开的意图,老人在胸前的口袋摸索,掏出一盒香烟递到我面前。我没有抽烟的习惯,却毫不见外,伸手夹出一根。他给我点火,手抖得厉害,用那种老式齿轮煤油打火机,搓了三五下,才冒出绿莹莹的火苗。老人给自己也点了一支,猛吸了两口,抬起浑浊的眼睛打量我。我有些紧张,学他的样子,也猛吸了两口,烟气迅速充盈我的口腔、鼻腔和喉咙。我憋了憋气,没忍住,咳嗽起来。老人笑了。我挨着他,在马路牙子上坐下来。我说自己上班的公司在二十米远,如果以后下雨了请他到门卫室避雨,跟门卫说是我老乡就行了。我特意向他重复了两遍公司名称,老人感激地连声道谢,好像他已经给我添了很多麻烦。突然间,我们沉默了,可是,双方的距离顿时拉近了。老人把蛇皮袋往里挪了挪,顺势将几只不听话的塑料瓶使劲往里掼了掼。他灌了几口自己带的凉水,跟我聊起他的烦心事,说起生活中的各种艰辛,说起对他贤惠的爱人的怀念,说他跟我同龄那不成器的儿子,也说起我们难以去面对的故乡。我感同身受,内心五味杂陈,泪水在眼眶打转,连忙扭头看向别处……我后来写了一首诗,写我无意中走近了一位老人的生活,见证了他的挣扎,感受了他的倔强。这让我更加坚定地面对一切,让我的文字有了蓬勃坚韧的生命力。
在一个春夏之交的阴雨天,我回到久别的故乡,目睹了一座埋葬在那里近一个世纪的异乡人的坟茔,在牛踩马踏和时间摧残之后被夷为平地。我陡然无比悲伤,不由地想起自己在异乡近20年的生活。我问自己,将来,我的归宿会跟这个异乡人一样吗?我在一篇散文里把内心的担忧和对故乡、异乡的一次次审视和盘托出。
还有一次,我暂时忙完了近期要做的事情,内心感到愉悦。顿时无所事事的我,蹲在路边饶有兴致地看一队蚂蚁搬运一只刚断气的蜻蜓,刚才它还拼命扇动残缺的翅膀,转眼就没了动静。蚂蚁们忙而不乱,迈着整齐有力的步伐,欢欣雀跃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仿佛听得到它们喊着响亮的劳动号子。一只掉队的蚂蚁进入我的视线,它腿脚似有不便,被大部队远远地甩下。我决定跟着它,看看它究竟会怎么办。两个小时很快过去了,它一路上磕磕绊绊,摔了好几个跟斗,可是我看不出它有丝毫气馁,依然拼命地奔走。我提心吊胆地看它成功地躲开觅食的麻雀,避开一队放学回家的儿童,绕开一个水坑,看它攀登到一块石头顶部又下来。我在脑海里模拟它的眩晕和慌张,直到它轻车熟路地走到一棵高大的香樟树下,钻进树叶和草丛掩映的洞穴,像一个游子,惊喜万分地推开虚掩的家门。这时我才放心地返回。没错,我也为这只蚂蚁写了一首诗,为它在艰难命运面前的从容不迫,为它对生命的坚定与热忱。
我和普罗大众与世间万物在这个悲喜交集的世界里相遇了,在他们的影响下,我的作品有了弯腰的姿态,有了共情的腔调。我深知,我的参与和分享微不足道,但只要能时而溅起温暖与善意的波涛,这就足够了。我会拄着文字的拐杖,紧紧追随着平凡的一切,继续在迢迢旅途跋涉,永不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