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在奉科之上建造奉科,语言是一把松木做的梯子。
——题 记
很久很久以前,在我生活的那个叫奉科的纳西族村庄,有一个男人听说只要在夜里听到猫头鹰叫自己的名字,死神就会找上门来。恐惧困住了他,每天夜里,他头顶锅盖,骑一把扫帚,站在院子里,绝望地等待着那只猫头鹰。终于,一天夜里,他清晰地听到那只猫头鹰在屋后的松林中叫他,声音孤独凄凉,仿佛骑牦牛的死神寻上门来。那只猫头鹰连续来了三个晚上,天一亮便离开。第四天清晨,他妻子醒来,推开堂屋的门,发现他自杀了。我将这个事件写入诗歌中,题目为《阿一若》,阿一若是男人的名字。我为他召唤出一匹白马,助他摆脱这只猫头鹰,但他失败了;我为他请来米利东阿普,借神的力量改变他的命运,仍然失败了。这个一生都在害怕猫头鹰叫他名字的男人,终生被困在奉科,等待这只猫头鹰飞入他的命运。令人遗憾的是,即使在这个用汉语讲述的事件中我也没能改变天命,助他出逃,所以诗歌中的阿一若和传说中的阿一若最终重叠了。而这就是我写作的全部根源。我知道此刻,世界上有一只猫头鹰正在来的路上,无数的阿一若正坐在金沙江边、黑石上、私家车里、菜市场、雪山深处等待着它。阿一若有数不清的灵魂和影子,而我幻想通过语言请来一匹白马,这样,黑夜里,这只猫头鹰每飞跃一座山头,就有一匹白马正穿过雾气浓浓的金沙江。
我的写作地图以奉科和丽江城为中心。深藏在群山间的奉科,住满了像我曾外祖母那样的长寿巫师和飞鸟;丽江城装满了数不清的糖果和稀奇古怪的玩具,我母亲在那里打工,常常寄一些奉科没有的东西给我。奉科和丽江城之间大雾弥漫,生长着大片大片青绿的松树和沉默的冷杉,那里有我外婆和我母亲从未使用过的一种语言。
在那些还不能用汉语命名事物的日子里,我失明的外婆从未走出过院子,却神奇地知晓村庄发生的所有事。那些停留在竹林、桃树、桑树、棕树上的麻雀是巫师的化身,清晨,我外婆从它们口中了解过去,预言未来。她用一种极为冷静、镇定的语言为我构建起一个人、鬼、神共存的空间。在这里老虎会说话,黑石会长出双脚走向雪山,烧火用的柴火不用费力去砍,树木们会一棵棵排着队走到灶旁来,死者会在雪山上复活,男人的灵魂会变成白鹿,女人的灵魂会变成仙鹤……夜一块一块地从天上掉下来,我和我外婆躺在奉科厨房外的板床上,轻轻接住它们。我的想象力像金沙江水一样,裹挟着泥沙和黑石轰隆隆地穿过整个世界,向四面八方延伸而去,没有尽头。很多年后,当我试图寻找到一种更为可靠的语言时,我想到了那遥远的奉科,想到了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文学、也不懂诗歌的外婆,我知道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语言了。
我外公是个手巧的木匠,除了编织竹篮以外还会制作很多精巧的玩具,但他不愿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活计上,他一生都在关心大事,甚至想要造一艘船带上他所有的羊群到金沙江对岸去。但事实上,那艘船从未驶离那间简陋的木头房。今天,他已经离开了我们,但他的灵魂仍常常在夜里化作白鹿和白牦牛回到这间屋子里造这只大船。他偏执、易怒、古怪,常常酗酒,却又是个幽默、胆小、可爱的老头儿。我就是从我外公、外婆和生活在奉科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中发现了阿一若,我称他们为“奉科的阿一若们”,阿一若从不具体地指向任何人,或者说,他是每一个人。而往后我要去寻找更多的阿一若,拜访更多看不见的雪山了。
我是带着白鹿、仙鹤、黑牦牛、白蝙蝠、红虎、松树、黑石、金沙江去的丽江城。母亲托人在城里为我找了一所小学,我在那里习得汉语。很多年后,我开始写诗,它们唤醒我并构成我诗歌的意象群。它们原本居住在居那什罗神山,但现在它们沿着白银梯子走下来,和我一同在奉科构建起的文学空间里重新为万物命名。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生活的人们用他们的智慧照亮了这个文学空间,把一个民族的品格、精神史幻化成白海螺顶天柱、绿松石顶天柱和黄金顶天柱,这些顶天柱既撑起了现实的奉科也撑起了我诗歌中的奉科。
在奉科之上的奉科,神山倒了,黑牦牛和白蝙蝠带领着兽、人和神重新把它建起来——像创世纪里,天地混沌之初那样。灵魂丢了,麻雀化成的巫师在奉科召唤他们,没有一个人害怕自己的九个灵魂被黑牦牛引诱去,没有一个人为自己明天的命运感到不安。我们在奉科的土地上出生,奉科为我们准备好了群山、江水、羊群、松林、飞鸟、星群。如果有一天我们和死神签署的契约到期了,奉科就带着我们幻作白鹿和仙鹤的灵魂到雪山上去。爬上这把松木梯子,我们现在不再被孤独笼罩,也用不着背着巨石去寻奉科,它就在我们的脚下,朝着大地展开的方向,挺立起一座座雪山,奔涌出一条条金沙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