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皓
裘山山兼具“军人”“作家”“女性”三重身份，这使得她的小说创作别具一格。从进藏女兵到农村妇女，从军旅题材到日常书写，她始终以温和的笔触、饱含人性光辉的视角，温情脉脉地书写着她眼中的世界。对于大众百姓的生存疾苦，裘山山时刻怀揣着一颗作家特有的敏感之心，她用文字去挖掘世间的真情与善良，以普通人的视角、秉持作家的悲悯精神，书写日常点滴，叩问人生的价值与意义。裘山山曾坦言，自己的创作风格和选材，与自身的生活阅历、情感模式、文化修养以及价值取向密不可分。她认为自己一生较为平和，未曾历经过多苦难与挫折，由此心态更为从容，这一点深深影响了她的创作走向。故而，裘山山在写作时更偏爱生活化的故事，对深邃、抽象、哲理之物敬而远之，反倒钟情于描绘那些饶有趣味的小人物、小事件，对真善美的事物天然亲近。裘山山笔下的世界，不以宏大叙事为重点，而是聚焦日常生活里的平凡心境，着重呈现普通人的情感起伏与生活故事，营造安静、温暖的氛围，毕竟，唯有这些平凡却满含温情的故事，方能真正慰藉人心。
短篇小说集《路遇见路》收录了裘山山近年来有关日常生活题材的12篇佳作，诸如《航班延误》《路遇见路》《夜行车》等。书中人物或是因“航班延误”，被迫与陌生人有了更多相处、交流的契机；或是怀揣满腔心事、满心犹豫，遭遇出租车、飞机的颠簸，还要直面陌生人愤怒等负面情绪的搅扰；又或是因特殊状况，无奈要与他人一道夜行，甚至直面生死一线的惊险。在这些故事里，旅途、奔波在路上、陌生人的闯入，不断给人与人的沟通制造阻碍，却也促成了人物对自我及他人的审视与沉淀。作者潜心挖掘人性，呼唤人与人之间真诚的交流与沟通，在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的情节推进中，彰显普通人的善良、宽容、相互理解，凸显生命的尊严与人性的高贵。
小说于创作者而言，不仅是对生活抛出的一连串设问，更暗含着作者内心深处对生活的殷切愿望。裘山山便是如此，每当她将笔触伸向那些平凡人物时，一颗心便不自觉地变得极为敏感、细腻且柔软。《调整呼吸》这一作品，围绕一场意外悲剧徐徐展开情节。应学梅出于维护自己“偶像”——舞蹈老师的荣誉，遭到牟芙蓉及其姐妹的“攻击”，一番激烈争吵过后，应学梅突发心肌梗塞，不幸意外离世。故事结尾处，牟芙蓉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未意识到自己的言行过失酿成了这场悲剧，仿佛自身毫无责任一般，故而能无比轻松地抽身离开。于是，便出现了这样极具冲击力的一幕：同一天里，一边是应学梅意外去世，弥漫着哀伤悲戚的氛围；另一边却是牟芙蓉满心欢喜地为自己的舞蹈老师筹备六十大寿晚会，沉浸在幸福与喜悦之中。死亡与生日在同一天发生，鲜明的对比背后，意味深长，叫人深思人性的复杂幽微与生活的荒诞无常。
把握小说节奏、巧妙运用双线并行的叙事结构，是裘山山小说的特色，这一特色在其作品中并不少见。在《航班延误》里，发生于两个不同时代的故事，因一趟延误的航班产生交集；《我只见过他两次》则以中年夫妇回家途中偶遇一对丢失手机的老年夫妇，并施以援手为切入点，展开一段跨越现在与过去的追溯，悬念层层铺陈，伏笔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谜底揭晓时，让人眼前一亮。
裘山山的祖籍是浙江，但数十年来她扎根四川，深受巴蜀文化的浸润。四川人乐观、豁达、幽默的天性，在她的小说里频繁闪现，尤其是对“川妹子”的刻画，生动鲜活。《夜行车》中的“莱蒂”，从乡下辍学，进城卖菜、卖肉，继而投身保险业，能说会道、勤劳肯干，一步步改写自己的命运轨迹。即便后来身患乳腺癌，她依旧顽强乐观，怀揣着对生活的热忱，泼辣干练、行事风风火火。《听一个未亡人讲述》里的詹月，在地震突发之际，丈夫率先逃生，她却毫无怨言，迅速撑起家庭的重担，返回家中取钥匙、关燃气、拉电闸，妥善安置双方父母，购置帐篷、饮用水、干粮，搭好帐篷后，还让受惊过度的丈夫躺在里头安心歇息，自己则守在外面默默守护。这类人物的塑造，大概率与川渝地区女性爽快利落、擅长交际的行事风格密切相关。
裘山山的小说常聚焦普通人于时代大背景变迁中的自我成长历程，蜕变与和解是其小说里常见的主题。就拿《航班延误》来说，“我”在飞机上偶遇的邻座“平常”，娓娓道出自己跌宕起伏的人生。上世纪90年代，他骑着三轮车走街串巷卖歌碟，之后涉足贩卖教材、炒股、买房置铺，还涉足民间贷款，一路打拼积攒下千万身家。却因婚内出轨，致使家庭破裂，紧接着资金链断裂，事业一落千丈，甚至连累父亲入狱。好在前妻不计前嫌，助他躲进山里炒股，得以东山再起。最后，他主动投案，还清欠款，完成自我救赎。《路遇见路》的主人公则是一位被意外改写命运的老司机，青春年少时，因他人失误，军校录取通知书未能及时送达，人生由此遭遇重创，仿若遭遇一场惨烈“车祸”，自此身负“内伤”，余生都在伤痛中艰难前行。即便如此，历经沧桑后，他最终还是释怀，与生活握手言和。
裘山山的作品充盈着介入日常俗世生活的在场感，紧贴现实事件，聚焦事件背后人的生活状态、精神境界与人生价值观。纵观她笔下形形色色的女性形象：有的怀揣洁白梦想，默默坚守，哪怕现实艰难，内心的憧憬也从未“变质”；有的看似循规蹈矩，实则内心潜藏打破陈规、邂逅激情的渴望；还有如“莱蒂”这般，恰似一面永不倒下的旗帜，面对生活困境，果敢怒吼“我怕个屁”；或是像“梅梅”，对一顿承载往昔幸福回忆的青椒肉丝念念不忘。她们被时代洪流裹挟，却各自做出抉择，执着坚守。裘山山扎根日常生活，精准“测量”生活温度，于悲欢离合间，如实还原生活百态，呈上满是态度的文字。人生路上，你我皆是行色匆匆的赶路人，万千世人沿着不同轨迹前行，偶然相逢，又仓促告别。而裘山山恰似一位拾穗者，敏锐捕捉赶路人的日常生活，让小说照亮整个世界。
（作者系星星诗刊杂志社理论版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