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繁华
2019年,麦家从谍战题材突围之后,创作了长篇小说《人生海海》。2023年,他在《花城》开设了专栏“弹棉花”,先后发表了《老宅》《鹤山书院》《在病房》《双黄蛋之二》《金菊的故事》《环环相扣》六篇小说。将专栏命名为“弹棉花”,当然是麦家有意为之。“弹棉花”是一种劳作,更是一种意象。“弹棉花”者,谦恭、卑微,任劳任怨。麦家选择这样的意象,足见他当时的心境和姿态。当然,这也与他书写的题材和人物有关。这些小说的内容,当然是虚构的,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些小说的内容与麦家的经验直接或间接有关。因此,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麦家的“村志”“村史”的一部分,或者说,是他所理解的乡村文明史的一部分。他在“开场白”中说,自己要说实话:“说实话需要一辈子的坚守,反之只要一秒钟的放弃。放弃有一种背叛的快乐,现在几乎成了我们生活的必需品。我立志要说实话,因为深信这是人文精神的标底。”于是,他便像一个背着“巨型弓箭”的弹棉人,将乡村的异闻旧事翻检出来,弹出了人们“心灵的棉花”。他讲述的是“自己”的外公、母亲、姨娘等“亲人”,也有金菊、长毛阿爹、“劁猪佬”、长毛囡、建中、建国、梅花、兰花等乡里乡亲的诸多悲惨故事。更重要的是,通过讲述这些人的遭遇和不幸,不止要反映时代变迁或国族命运,这种言传意会自不待言;在我看来,麦家通过诸多亲人乡邻的遭际和命运表达对人性的理解和关切,他要表达一种与人的终极追问有关的问题。这个问题既有人难以超越和终极困惑的“万古愁”,也有困惑转化的浩茫心事——这心事是来自家乡的忧伤和无解,是人生无常的万般慨叹。这是麦家这些小说共同的情感特征;另一方面,麦家对故乡往事用尽心思的书写,也可以看作是对故乡和家族历史的一种温情和敬意:本质上,那就是乡土中国曾经的生活,是那片土地上普罗大众曾经的命运。
这部《人间信》,接续了“弹棉花”的思路,讲述了富春江边双家村的日常生活状态和样貌,写中国农民的劣根性和前现代乡村文明的诸多弊端。因此,《人间信》本质上是一部批判前现代乡村文明的小说。这种弊端不是抽象的,它具体地体现在人际关系、亲人关系、乡里关系等方面。微不足道的事情就恶语相向,很少看到温情的画面和神情。特别是后辈人,几乎是在骂声和呵斥声中长大的。这种状况既和传统有关,更与前现代的贫困有关。贫困放大了艰辛和不幸。所有人都在贫困中,于是利益就成为所有矛盾的核心。父亲蒋德贵是小说的核心人物。他不能劳动养家,劳动也总要迟到。他应该是一个没落的“贵人”,却是一个长工的命。他一生坎坷。在生命被符号化的时代,父亲蒋德贵的命运可想而知。双家村的父亲,在小说谱系中,非常酷似俄罗斯19世纪文学中的“多余人”的形象,这是一个失踪多年的文学形象。这个形象和当代中国十七年文学中的“中间人物”并不相同。“中间人物”有很强的政治色彩,但“多余人”不是政治性的。因此,父亲蒋德贵是乡村中国的一个多余人。他不仅懒惰,而且撒谎成性,是一个赌鬼,欠赌债被堵在山洞里,母亲用一对耳环把他赎了出来。在讲述者蒋富春的眼里,这个父亲几乎乏善可陈:他是一个没心没肺、没有记性、鬼话连篇、不求上进、不务正业的人。连从不骂人的外公,也痛骂过父亲是畜生。在奶奶、母亲、岳丈和“我”的眼里,这个蒋德贵几乎一文不值。
父亲的性格极为复杂,这应该是个人家族的秘史,因此《人间信》和《人生海海》不同。《人生海海》讲述的是国事,上校的命运可以向公众敞开,他挣扎在一个由社会为他设置的无边的沼泽里;但《人间信》不是国事,是家事,是私密的家族史,但又不是家族小说。这一点麦家非常清楚,有了曹雪芹的《红楼梦》、巴金的《家》《春》《秋》、陈忠实的《白鹿原》等作品以后,家族小说的高度几乎很难再被超越。因此,他选择写父亲的隐秘史而没有写家族的盛衰沉浮。父亲的形象虽然不值一提,但他有一颗慈悲和向善之心。过去他在奶奶眼里是一个“渣胚”,现在他成了整个社会的“敌人”。因为他救了一个日本儿童,因此成了十恶不赦的“坏人”。正是这一笔着墨,让蒋德贵的性格有了厚度。在这个意义上,《人间信》是一部有鲜明现代主义气质的小说。
写英雄人物是古典美学的追求,要写出人物崇高、悲壮的美,而现代主义小说不再这样处理和塑造人物,更要写那些无力、无助、无奈和无望的人物,卡夫卡、加缪无不如此。《人间信》没有现代主义小说的外壳,但它的精神取向,通过人物表达得一览无余。它是用乡村中国的元素,构建了现代主义的小说王国。这是麦家的过人之处。2023年,他在《花城》开设的“弹棉花”专栏里的人物、场景和情感方式,和长篇小说《人间信》可以构成谱系关系。也就是说,关于小说要表达的思想、情感和人物,他思考久矣。而我更感兴趣的,是麦家面对他的书写对象时的矛盾和纠结的心情。这个隐秘的家族史可以秘而不宣,一旦被言说之后,在他有了检视个人行为的时候,终于有了坐立不安、心神不宁的体会——
正如月有阴晴圆缺,我有被阴影笼罩的时候,暗自神伤的魂不守舍之刻,孤寂难眠的漫漫长夜。这时候我会想念奶奶、母亲、大姐、二姐、小妹,他们都是我的至亲、血亲,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有时我也会想起父亲,想自己算不算孽子,我该不该这么待他。他有没有在恨我,奶奶会不会在天上骂我,甚至罚我?但总体说,这些都是零星偶发,彩虹闪电一样,来的少去的快。羞愧、懊恼、忏悔,更是如影子一般飘渺。无论是天时(年龄)还是地利(军营),都远未到我审视自己过往得失的境遇。
众生皆苦,人生不易。儿子蒋富春当年越是对父亲蒋德贵刻薄仇恨,到成人后越会悔恨交加。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人间信》也是一部啼血书和忏悔录。父亲蒋德贵不是完人,甚至是有很大缺憾的人。但他终是一个大勇者、孤勇者,他性格的最后完成,才是麦家要讲述的。
(作者系沈阳师范大学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