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新作品

我记忆中的葛翠琳

□代 明

葛翠琳(左三)与作者母亲陈彬(左一)摄于学生疗养院时

1 很多年前,北京西郊有一个叫火道沟什坊院的地方,过去是一个军官的别墅。1947年,由北京医学院教授方亮发起,始在此创建什坊院保健院,新中国成立后又改成疗养院。疗养院的建筑有中式的,也有西式的,被一道砖墙和铁门圈住,平时十分安静。

1950年4月,这里突然来了一批因病休学的大学生,立刻,这片青翠翠的山谷热闹了起来。这些大学生中,就有刚满20岁、还在燕京大学读社会系的葛翠琳。我在辅仁大学读化学系的母亲,因为患上肺结核也来到了这里。正是在这里,她第一次见到了葛翠琳。那段时间里,她们经常结伴到绿毡毯似的草坪散步,去农人家给可爱的小羊喂草……据母亲说,葛翠琳后来嫁的先生,当时还是音乐学院作曲系的学生,最初就是在这座疗养院认识的。那是她们最为天真烂漫的时光,正是这段日子,让母亲和葛翠琳结下了真挚的友谊。

那个时候,葛翠琳已经在从事散文、诗歌创作。但真正让她走上儿童文学这条路的,是1953年发表的《少女与蛇郎》。后来,又有了《种花老人》《泪潭》《小红花和松树》《野葡萄》等一系列优秀童话的诞生。因为葛翠琳在文学事业上取得的成就,她年纪轻轻就进入北京文联创作组,担任了儿童文学组组长,并成为老舍的秘书。

治好肺病后,我母亲则被调入北京市委宣传部,在廖沫沙手下工作,也成为一名处理日常事务的秘书。由于廖沫沙与老舍常有工作往来,我母亲与葛翠琳自然也少不了经常联系。这种在病房里建立起来的友谊,得以巩固延续。

1962年9月至10月,北京文联多次组织作家外出采风,去往红星人民公社、密云水库、门头沟斋堂公社。葛翠琳每一次都踊跃报名,到当地后十分注重搜集素材,观察生活。这年10月13日,他们来到斋堂公社火村大队,参观水渠高山引水工程时,村民说他们这个村子之所以叫火村,其实隐藏着一个传说,这立刻引起了葛翠琳的兴趣,她再三追问这一传说讲的是什么。次日,作家们前往马栏村,当地流传的刘大鼻子的抗日故事,同样给葛翠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晚上的交流会上,她说道:“休假时很值得到这里搞创作。”

正是这种丰富的生活阅历和敏锐洞察力,使葛翠琳在以后的写作中,获得了层出不穷的灵感,创造出一个又一个鲜活的人物形象、一个又一个生动的童话世界。

2 我第一次见到葛翠琳,是在1981年中学刚毕业时。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她造访我家,梳着一对长长的、乌黑发亮的大辫子,脸上洋溢着微笑,十分和蔼可亲,母亲让我管她叫“葛阿姨”。就在那一次,她送给了我一本童话集《野葡萄》。那时我才发现,原来这世界上还有人可以写得出这么甘美纯净、诗意盎然的文字。也是从那一天起,我这一生跟儿童文学的缘分便注定了。

我再次见到葛阿姨,是二十年后的事了。这时的她,已是享誉国内外的著名儿童文学大家,出版了很多书,获得过国内当时所有的儿童文学大奖。尽管葛阿姨头发斑白,面庞也有不少皱纹,但当她脖子上披着一条浅绿色纱巾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依然觉得她就像森林中翩然而至的仙女。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聊创作,聊生活,聊家庭。我提到母亲很希望能来看望一下老朋友,马上被葛阿姨阻止,她说:“你母亲也上岁数了,有什么事在电话里说就行,千万别让她来回跑。再说与其有工夫接待你母亲,还不如花时间培养你们呢!”这最后一句,可能是我这辈子听到过的最温暖的话,足以让我感动终生,永不能忘。

的确,葛翠琳一生始终把像我这样喜欢文学的青年作者,当成儿童文学未来的希望来尽心尽力地培养,哪怕需要付出自己很大一部分的精力。我后来陆续出版的长篇科幻小说《白鸽岛》、童话《剪子、石头、布》、少年成长小说《竹马》,无一不渗透了葛阿姨的心血。

葛翠琳不仅关心作者的文学创作,还格外关注他们的生活和工作,这点尤为难能可贵。我和其他几位作者曾出过一套童话丛书,葛阿姨是这套丛书的主编。我去她家取出版社的合同和稿费时,她忽然轻声对我说:“为这本书,谁谁出了不少力,不仅帮我参与了整套书的校对,还几次到工厂跑印刷;她是外地的,在北京落脚很不容易,咱们不是外人,我从你们几位作者的稿费中各抽出600元,就算作是她的辛苦费和打车费,你看可以吗?”我当然满口答应,同时,心底涌起一股暖流,瞬间传遍全身。

3 说到葛翠琳用心培养青年作者,就不能不提到1990年由她提议,和冰心老人、韩素音女士共同创办的“冰心儿童文学奖”。从“冰心奖”成立至今,已过去三十多年。经过多年发展,“冰心奖”形成了“冰心儿童图书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冰心艺术奖”“冰心作文奖”等奖项,惠及了无数有志于儿童文学事业的作者。曾获得“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的知名作家,更是有许多:高洪波、金波、曹文轩、冰波、沈石溪、张秋生、汤素兰、薛涛、张洁……

三十多年来,葛翠琳为“冰心奖”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和心血。她当年为创办“冰心奖”,特意成立了北京少年儿童图书研究社,还成立了“冰心奖评委会”,邀请分量很重的名家担任评委。葛翠琳对待“冰心奖”就像一位老母亲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扶植着它,呵护着它,陪伴着它。她为了鼓励学生们大胆想象,开拓创新,于2006年设立“冰心作文奖”;她与平谷图书馆合作,建立了冰心奖陈列室、冰心奖儿童图书馆;她和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长期合作……以上,正是为大家所熟知的。

鲜为人知的是,葛翠琳在私底下也默默为“冰心奖”做了大量烦琐的工作,每年为此都操碎了心。有几年,有名气、社会影响很大的“冰心奖”险些面临停办的境地,每次都是葛翠琳亲自出面解释,才使这项已举办了多年的奖项没有中断。

“我宁可操劳些,也要保证冰心奖的纯粹性、公正性。”这是葛翠琳的坚守和初衷。以最有影响力的“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为例,它在评奖时异常严格:在送给评委时,要把提供稿件的作者个人信息全部隐去,只以稿件好坏论英雄;还要经过初评、复评、终评,层层把关,才选出最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品。那时,我已经加入北京作协,是儿童文学委员会委员,还是北京少年儿童图书研究社秘书长。葛阿姨就提前叮嘱我:“咱们要保持低调,不要搞熟人托关系那一套。”尽管葛阿姨说这话时的语气十分平和,但我能感觉出,她对这类不良风气的无比厌恶。

4 我和葛阿姨频繁交往时,她已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身体不好,心脏还做过搭桥手术,血管里埋了三处支架,每天得定期服药;到了后期,更是要靠吸氧才能保证正常生活。可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她每天依然坚持写一千字。按她的话说,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写字的手不会生。正因为有了这份坚持,葛阿姨到了晚年,不但灵感没有消退,反而进入了又一个创作高峰期。

记得有一次我去她家,葛阿姨显得非常兴奋,穿了一身崭新的衣服,沙发上还并排竖摆着她新出版的一套童话集,分别是《核桃山》《栗子谷》《红枣林》,装帧精美,画面生动,它们像搭建起来的一座华丽宫殿,而葛阿姨往沙发上一坐,就像这座童话宫殿里的女王。后来我才知道,《核桃山》获得了第七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这也是葛阿姨时隔多年再次获得的大奖——这是对她多年勤勉创作的奖励,也是对她始终积极面对生活、始终葆有一颗童心的奖励。

我最后一次到葛阿姨家,是在2017年5月15日。在那之前的几天,葛阿姨不小心摔了一跤,把尾骨摔坏了,我去看望她时,她正躺在床上。她的眼窝明显深陷下去,颧骨也凸出着,但她仍不忘保持自己优雅的形象,用枯瘦的手将长及脖颈的白发往后撩了撩,柔声道:“这大礼拜天的,还麻烦你来看我。”我安慰她道:“好在没有伤到腰椎、颈椎,只要休息一个多月就能好的。”听了这话,葛阿姨的眼睛里闪出希望的神采。临走前,我特意把装有2000元的红包交给翌平,再三解释,这是专门给葛阿姨买营养品的。葛阿姨听到后坚决不收,说:“我又没给你什么,我怎么能收这些钱呢?”我心里却说,葛阿姨这话太客气了,她不是没给过我什么,而是给了我太多东西,她是我的恩人,是我这一辈子都偿还不清的恩人。后来,葛阿姨让人又给我寄了两张1500元的汇款单,比原来我给她的还多了1000元,这真叫我情何以堪。

前年12月27日,突然传出葛阿姨去世的消息,看到翌平写的追忆母亲的文章,当时我的眼泪就扑簌簌滚落了下来,久久不能平静。事后,我参加了“持一本《春天在哪里》,送别葛翠琳奶奶”的视频告别会,会上简单回顾了我与葛阿姨的交往,最后我是这样说的:“愿葛阿姨安息!愿她老人家在天堂创作出更多更美的童话,给那里的小朋友看!”

2024-12-16 □代 明 1 1 文艺报 content77429.html 1 我记忆中的葛翠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