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蛋儿是生产队分给我家的一头大牸牛。20世纪80年代初的一个深秋,生产队的土地承包到户,原先队里饲养的骡子、马、驴、牛、羊等牲畜也被抓阄分了。生产队养的羊多,有绵羊和山羊,家口大的分两只绵羊一只山羊,家口小的分一只绵羊一只山羊。骡子、马、牛、驴等大牲畜,饲养得不多,打价按人口分。我家抓阄分到一头大牸牛,价高,六口人还不够单独分得它,但与人少的另一家合凑则正合适。两家一头牛,难饲养,我们就按价格补了钱,这牛便归我家所有。
这头大牸牛通身红、个头高、肚腹阔大,据生产队的饲养员说,已下过三四头牛犊,牛犊落地就能站立,隔天便活蹦乱跳、哞哞欢叫。下犊是好把式,犁地也精当,一个早晨能犁两亩地,是队里的功臣牛。这头大牸牛似乎与我家有缘,父亲搭手摸它的脊梁,它便亲热地一头抵在父亲的怀里,温柔地眨眨眼睛。父亲在它屁股上拍一巴掌,“噢哧”喊了一声,它便贴到父亲的身边,随父亲熟门熟路地回了家。奇怪,大牸牛一进门就拉屎,母亲一见,脸上便笑开了花,喜不自禁地说:“添还曹的!添还曹的!”我们这里有个习俗,牲畜进门拉屎,便预示顺当、好饲养、肯长大,会给家里带来好收获,可谓“添还”;至于“曹”,则是庄浪方言中“咱”的意思。高兴的母亲跑前跑后,腾出一间旧房作为牛圈;父亲则给大牸牛挽上笼头,顺手拴在墙角的杏树上,就出门找阴阳师傅掐算盘牛槽的日子。
盘牛槽,在父亲心里就像盘锅灶,是牛安身立命的大事。在等日子的几天里,大牸牛一直拴在杏树上过活。它不畏冷风,也不惧下雨,悠闲安然地吃草回草。母亲瞅着它通红油亮的毛色,越来越欢喜,喊它“红蛋儿”——从此大牸牛有了名字。现在想来,“红蛋儿”这名字既有母亲对它像叫儿女“狗蛋儿”“猫蛋儿”般的疼爱,又饱含母亲对未来光阴红火的期盼。盘牛槽的日子到了,母亲和泥,父亲执泥刀,灰砖铺底砌边,没有水泥,就用麦糠泥抹得光溜闪亮。大家猜想,红蛋儿一定会满意的。
红蛋儿到家时,正赶上种小麦、收秋的时节。秋里雨多,泥土重,红蛋儿与搭伴的牛合对犁地种麦,扛着套在脖颈上的轭,埋头拉犁,奋力前行,颈后脊梁头儿高高隆起。犁铧下翻滚的泥土,散发着新翻泥土特有的气息。父亲一手扶犁,一手高扬鞭子,吆喝声时高时低,但鞭子从没有落在红蛋儿和搭伴的牛的身上。后来,我看到画家蒋志鑫的大写意,画面上,一头壮实的牛以非常之力拉犁,扶犁者头发高高飞扬,墨块和线条勾勒出的黄土高原上的农耕者正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昂扬奋进着。我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父亲吆着红蛋儿犁地的一幕,仿佛这画上画的就是父亲和红蛋儿,以及祖祖辈辈生于斯长于斯,像父亲和红蛋儿一样的耕田犁地者。
那会儿,大牲畜是我家所在的农村主要的劳动工具。犁地、驮运,凡是与农业生产有关的,都离不开畜力。骡子、马和驴,除了犁地,还要往地里驮粪,往回驮玉米、麦捆等,即便是坑坑洼洼难走的地块,也来去自如;而在放牧或过河时,它们还能当坐骑。尤其骑上骡子和马,一手抓起缰绳,一手抓住脖子上的鬃毛,嘚嘚嘚奔跑起来,骑者威风,看者羡慕。父亲嫌自己拉车力单,就别出心裁,让红蛋儿帮他拉起架子车,像是弥补红蛋儿只能犁地的短处。红蛋儿拉车,这在当时是新鲜事,村里的人见了,有像看稀罕事的,也有像看笑话嘀咕的。从此,父亲就与红蛋儿一道,犁地拉车,带着一家人走过那段艰辛而不断富起来的路。
记得还是在红蛋儿刚到家不久,那天我们正好要收秋挖洋芋。天阴沉沉的,冷风不时夹带雨星打在脸上。父亲在架子车车把两侧和车厢横衬榫接处拴上绳子,绳头挽个圈,再给红蛋儿套上犁地时的轭,用轭后面钩犁的钩子钩住绳圈。父亲两手紧握架子车把,在车辕中间,肩拉车绳走,红蛋儿则拉着套绳在前面走,一起往洋芋地里送种麦子的土粪。
土地承包到户,村里人耕田种地的热情和积极性很高,一家比一家,不分白天黑夜拼命干。看到早先在闲地里种的麦子,地皮上都冒出一层嫩绿了,我们家心急火燎,不管天阴下雨,赶紧挖洋芋。有红蛋儿拉车,一架子车土粪,上陡坡、过河,父亲都能省力不少。红蛋儿像会听人话,拉起车来不紧不慢,也不左偏右拐,过河时会蹚河床的平处走。红蛋儿成了父亲拉车的好帮手,腾出手的母亲和我们弟兄就只管在地里挖洋芋。先撤掉干枯的洋芋蔓,照准凸起的小土包一镢头下去,用力一刨,一嘟噜大小不一的洋芋便蹦到面前。之前旱,雨小,仅湿了地皮,挖出的土松散,并不沾洋芋。我们边挖边拾,装进麻袋。这一年洋芋丰收,不到一亩地,装满了近十麻袋。
秋天白天短,夜影子随着雨雾从四面远山赶过来。父亲送罢粪,赶紧把装满洋芋的麻袋背到路边架子车旁,我们和母亲则忙用背篓背、担子担。红蛋儿趁这个空闲,肩着未卸的轭,在地埂上吃起草来。长长的舌头伸出来,又卷回去,一撮带露水的草便揽进嘴里,刺啦刺啦,吃得美滋滋的。很快,架子车厢倒满了洋芋,父亲把装洋芋的麻袋从前到后摞在架子车上。八麻袋,摞两层,架子车胎都压瘪了,比一车土粪重了好几倍。装好车,父亲牵来正在酣吃的红蛋儿,拉车回家,我们弟兄帮着推车,母亲则留在地里看守没拉完的洋芋。
我家在村庄西头的高台子上。从台下上到院子,有近四丈长的陡坡。平日架子车拉东西回家,常常还要央求过路人帮忙推车。想起家门的陡坡子,望着这高垒如山的一车洋芋,我心里直犯怵。到门坡子底下,看见被雨淋得光溜溜的坡面,更不敢指望红蛋儿和我们能把这一车洋芋拉进院子。望坡兴叹中,想等路过的人帮帮忙,左等右等,却不见一个人。
倔强的父亲先指挥我用镢头挖出脚踩的脚窝,然后狠出一股劲,大喊一声:“上!”红蛋儿便在前面拉,我们在后面推,硬着头皮鼓足劲头往上拉。开始红蛋儿蹄急步稳,我们推得也有力。可上到半截,我脚下一滑,摔倒在车后。少了一个推车的人,车子开始倒退。“扑腾”一声,危急关头,只见红蛋儿前膝跪在地上,用膝盖“扑腾扑腾”往上移动。红蛋儿扎下头,嘴巴几乎触着地了。这样,紧绷的轭套绳把架子车把压得低下来,有利陡坡上行,避免了车子后退仰翻。我见状赶紧爬起来,用肩膀顶住车上的麻袋,踩稳脚窝使出吃奶的力气推。车子在红蛋儿顽强的“扑腾”中,终于拉进了院子。这从未见过的惊心动魄的“扑腾”,让我亲眼见证了什么是“挣死牛不翻车”!牛有这样的坚韧,从苦难中奋斗过来的父辈不也是这样吗?
卸下洋芋,天已擦黑。父亲和我们并不觉得疲乏,或许正是红蛋儿“扑腾”跪地拉车鼓舞着我们,身上像增添了使不完的劲,转身便和红蛋儿一道拉上车,拿着手电筒,边吃馍边往地里走,拉剩下的洋芋。到地里,我给母亲说了红蛋儿拉车的经过,母亲摸着红蛋儿的头,不知不觉地流泪了。
红蛋儿拉车的壮举,赢得了我们一家人的敬重。今天想来,如果哪位画家亲耳听到红蛋儿跪地拉车的“扑腾”声,一定会新增一幅直击灵魂的不朽之作。红蛋儿不光拉车让人感动,还为我家下了五六头牛犊。后来因为供我们弟兄上中专、大学,用钱多,家里并不宽裕,到红蛋儿力尽汗干、垂垂老矣时,父亲也没能让它赋闲老去,不得不把它拉到集上卖了,对我家作了最后的“添还”。那几天,我们一家人像丢了魂似的,蔫头耷脑,无精打采。
现在,老家耕种拉运已不靠畜力了。犁地有大小拖拉机拖的旋耕机,跑运输有汽车,割麦有收割机,掰玉米、挖洋芋也有专门的机子,村子里充满各种车辆的“嘟嘟”声。养畜成了致富奔小康的一项产业,在三弟饲养的牛群里,至今还有红蛋儿留下的根苗。
可我永远忘不了红蛋儿,它那天跪地拉车的惊心动魄,雕像般刻在了我的心中,永难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