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力量

晚 夏

■金 晖

金晖,1989年生于浙江瑞安,作品见《钟山》《上海文学》《青年文学》《野草》《文艺报》《光明日报》《人民日报》《湖南文学》《散文选刊》等。获第六届钟山之星文学奖。出版有小说集《果壳形状的悲伤》

最后一次见到小表姐,是在我10岁那年的夏天。那时距离暑假结束不到5天,母亲唆使我用座机给二姨打电话,盛情邀请小表姐来乡下玩。二姨起初很犹豫,但最后还是拗不过我们的热情,答应把小表姐送到车站。

第二天上午,我们去车站接她。小表姐比我大3岁,正在城里的中学念初一。临出行前,母亲交代我,等会儿见到表姐,千万不要直呼其名,但她也知道我从小就不让人省心,所以她又特地嘱咐我,如果真要叫名字,一定要叫郑S,千万别叫刘S,切记切记!

母亲的嘱咐我知道,她是怕小表姐为难。自从二姨夫去世,二姨带着小表姐再嫁后,她就再也不是那个我从小叫到大的刘S了。

我们在日复一日的聊天中总会提及小表姐,诸如二姨夫去世时她还在上小学,二姨再嫁后又生了个男孩,二姨为讨好夫家总是忽略她的感受,等等。每次说的时候,母亲总是声泪俱下。她一直很喜欢小表姐,并且坚定地认为二姨夫去世后,最可怜的就是小表姐了,小小年纪就寄人篱下,被迫去融入一个新家庭。母亲讲着讲着,还经常联想起林黛玉,泪水止不住往外淌。我不知道小表姐在新家庭经历了什么,但我相信母亲的话绝不是空穴来风。一个业已清楚、毋庸置疑的事实是:她改了姓,且不被允许和我们这些二姨的娘家人多接触。

3小时的车比想象的还要漫长。但母亲一直在笑,她有什么理由不笑呢?她希望自己能带给小表姐亲人的温暖,哪怕只有短短几天。那个上午她似乎没有一刻是闲的,一会儿煮玉米,一会儿烙大饼,有几次,我看到她在厨房里不断地弓身捶腰。但她的殷勤却没有收到相应的效果。她越是繁忙,小表姐越显不安,她坐在沙发上,眼睛不时在墙上看来看去,手脚也不知道往哪里放。这让母亲很是为难,于是她勒令我起身带小表姐去房间玩。

我前面说过,我曾经不肖,经常惹我母亲生气。我母亲这个时候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等于是病急乱投医。我以前在乡下的小学读书,是那一带有名的孩子王,我身上至今留有不下五道疤痕,有拿笔戳的,有烧汽油滴的,也有为树立威信,自己拿小刀在手臂上划的。我在学校里走路,只要脚跺一跺,身边的同学都会避让。老师拿我没有办法,三天两头把我母亲喊到学校,当着母亲的面,我向老师保证一定改过自新。但这都是说得好听,我从来没有交过作业,即使有也是抄同学的。在带小表姐进房的那一刻,我的心里突然冒出了新想法——我想,她比我大3岁,懂的知识肯定比我那些同学多,对付我的作业,还不是小菜一碟?

我于是拿出所有的宝贝去取悦她。她很快被我的糖衣炮弹所打动,并答应帮我写作业。但她很快就后悔了,尤其是在抓耳挠腮了半小时才勉强做出两道数学题后,她开始想到逃离。我的警惕性很高,一听到椅子的划拉声,就一个箭步冲上去,在她即将开门的一刹那,成功把门堵上。她盯着我的脸说,你干嘛,你快让开。我紧咬嘴唇,一边摇头,一边用后腰顶住门板。她急得跺脚,试着用手拉了拉门,可哪里还拉得动?那一刻,我看到她的眼里掠过一丝惊慌。她默默地看了我几秒钟,只好折回去继续做题。我这才慢慢松了身子,顺着门板滑下来,蹲坐在地上。也许是起太早了,很快我就打起了盹,歪斜着脑袋睡着了。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我醒了过来,看见她还在那里抓耳挠腮。我抹了把脸,起身悄悄绕到她背后,让我失望的是,她竟然还在为第三道题绞尽脑汁。看着作业纸上那一团散乱的头发,我终于对她丧失了信心。我从抽屉里摸出一个打火机,一边打火,一边朝她走去。她吓了一跳说,你干嘛,你可别乱来。我没理她,一言不发地将作业本提起来,叭的一下点燃了打火机,只一瞬间,蓝色的火苗就开始自下而上蔓延,熊熊吞噬着作业本。猝然升起的灰烬冷不丁飞进了我的喉咙,我干咳了一声,眼泪纷纷冒出。趁我分神的当儿,她推开房门冲了出去,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

母亲很恼怒,她朝我叫嚷,王H,你不晓得表姐是客人吗?怎么可以如此顽劣?我正想笑,她去房间拿了一根鸡毛掸子出来,作势要打我,吓得我赶紧躲闪。她说,你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小表姐在城里受尽了后爸的苦,你还这样欺负她?母亲这样说,我的内心涌出了一阵愧疚,于是我自告奋勇出去找她。

我出了门,沿巷口一路走到巷尾,前前后后都看过一遍,却不见她的踪影。就在我木然地看着墙根时,地上突然出现了一双鞋。我走向前去,发现她正躲在一棵树下偷偷抹泪,见我来了,转身就往巷口跑去。我在后面追,她跑得越来越急,哭泣的声音也越来越大。突然,路边的草丛里跳出来一只鸡,吓得她尖叫起来,一时忘记了哭。我在后面禁不住哈哈大笑,她哭着说,你们都欺负我。说完,又往前走,我在后面叫她也不理我,我一急,差点又要喊她“刘S”。我快跑了几步上去拦住她说,别走了,再走就到蛇林了。她愣住了,蛇林?我说,是啊,都是蛇啊。她的脸上瞬间掠过惊惧。我不再吓唬她,我说,我们和好吧。她想了想,点点头,嘴里却问我,你刚刚把作业烧了,到时怎么见老师呢?我打了个哈欠说,反正写不完了,说丢了肯定没人信,大不了就带纸灰去,不是我不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她听了又是一愣,半天回不过神来。

我们走在烈日下,路上人迹寥寥。我问小表姐热不热,她点点头,我就带她来到新世纪超市门口,嘱咐她进去问老板有没有联合牌香皂,如果没有,再问问还有哪些牌子。小表姐听后懵懂地看着我,她不知道我让她问这些干什么,我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要知道,那是1998年的塔镇,我们全镇就一台空调,就装在新世纪超市里。我和小表姐一前一后进入超市,趁着她和老板交谈的工夫,我迅速地从裤兜里掏出两个大黑袋子,对着空调机疯狂地收集里面吹出来的冷气。结束后,我朝她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往外走,她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局促,我跑过去一把拽住她,朝着门口狂奔而去,任凭身后的尖叫声如雷般炸响。

我们气喘吁吁地跑出一百多米,然后拐入一条小巷,这才惊魂未定地停下来。我让小表姐把手伸进袋子里,她迟疑了下伸进去,嘴里突然发出咝咝的声音。我得意地说,爽吧,这就是空调。小表姐说,我可以把头也伸进去吗?我说,当然可以。说完,就把整个袋子套在她头上,里面漏出来的冷气让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她终于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我记得那个夏天,小表姐的塔镇之旅最终以我二姨的突然到来而告终结。那天下午,我们刚回到家,就听到客厅里传来二姨和母亲激烈的争论声——她以马上开学为由,强行要把小表姐带回去。这当然不是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我们都心知肚明。小表姐当然不肯,她躲进房间里,死活不肯出去,并流下了眼泪。我母亲尽管挽留再三,可也拗不过我二姨,最终,在1998年夏天的某个傍晚,我的小表姐在泪眼婆娑中,过早地结束了她短暂的塔镇之旅。那是她迄今为止唯一的一次塔镇之旅。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2024-12-20 ■金 晖 1 1 文艺报 content77491.html 1 晚 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