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力量

■陈萨日娜

卫 星

陈萨日娜,“90后”,蒙古族,英国拉夫堡大学毕业,现为大连大学教师。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作家》《钟山》《青年作家》等刊,曾获“辽宁文学奖”、“柳林杯《山西文学》奖”等

快十年不见,从打扮到步态,倪超都变化不小,我却还是一眼认出了他。没办法,再之前的18年见得太多了。我本不想打招呼,尴尬是一方面,最主要现在添了个怕见人的毛病,碰着认识的就想绕道。可深更半夜,荒郊野外,这条窄路上就我两人,实在没得装,我只好短促地唤了一声。

倪超抬起头愣住了,显然也很惊讶,在“你怎么也回来了”和“你怎么也躲在这儿”之间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儿回来了?

我硬生生地笑笑,说,是,回家办点事。

他向前紧了几步,我也迎进浑浊的路灯里,相互抱了一下。可身子贴着,手却不知放哪儿,我俩就那么举在半空,像是龙虾。

你咋也回来了,办事?我礼貌性地回问。

对。他顿了顿,又“礼貌”道,你还在贵阳?

我说,对,你呢?还在广州?

他说,啊,广州深圳两边跑。沉默片刻又问,你都挺好?

我说,还行,你也挺好?

他说,还行。

然后就再没人说话。我俩对站着,一下下地点头,仿佛正在经历这场相遇带来的余震。

这么多年了,还得出来躲这个哈?倪超率先打破沉默,仰起头指着夜空说。

这个话题好极了,承接过去,连接当下。我忙附和道,可不,小时候遇到上学,老师带着全班出去躲,总有几个人就溜到山上玩去了。

对对。他笑起来,样子比刚见面时松弛不少。我像自我鼓励似的,又补了句,这玩意儿,也算是咱们当地特产了。

绝对算。他重新指向天空说,我在外面跟人家讲起来,都说你们小时候玩的是躲猫猫,我们玩的可是躲卫星。他们不信,我就给他们科普,我说,我们贵州,余庆县,中国卫星发射的理论落区。火箭升空看过吧?中间烧掉下来的翅膀啊、屁股啊,学名叫“助推器”,就落在我们那儿。别管几点,男女老少一律得到空旷地方等着,啥时候掉完,啥时候回家。倪超边讲边比划,还同以前一样,什么事儿从他嘴里叙述出来,就像炒菜加了鸡精似的,一下有滋味儿了。

凭着这个本事,从小他就受欢迎,女孩都想当他同桌。我则相反,不爱吱声,被欺负了就自己忍着。倪超听大人念叨过几次我爸车祸早亡、我妈改嫁远走的身世,就无师自通地成了“保镖”,非要“护送”我上学。渐渐我也就适应了他为我打架,帮我背锅,也适应了在无数个清晨和傍晚走在他后面。

实话说,被这样好玩儿又仗义的人苦追两年,卢小琳是没道理拒绝的。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跟倪超在一起了半个月,临毕业前,卢小琳突然来找我,说想当我女朋友。事后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人这一生,爱上谁和被谁爱,都是注定的,没得办法。刚在一起时她这样回答,结婚时她这样回答,独自去医院时,她依旧这么回答。

那外省人听完“等卫星”的事儿,不会问你总这样烦不烦吗?其实我完全不关心这个,只是生怕再次沉默,于是对着空荡荡的天空追问道。

有时候也问。倪超的话音扬起来,似乎也很感激对话的延续。问我我就说不烦,高兴着呢,我们每躲一次卫星,就说明中国的航天事业又前进了一步。他哈哈笑着,听起来很宏伟。

我跟着一起笑,对,我们眼看着一点点进步的,高兴。

倪超说,对,他们也高兴,嫦娥三号发射的时候,还请我去幼儿园讲了一遍等卫星的事儿呢。

我说,你家男孩女孩?

他回了下头,换了个角度对着天空说,啊,朋友家的,我都还没结婚呢。

我嗯啊着,不知道往下的话怎么接。“结婚”这个词太过于具体,迎面扑来,没轻没重的。幸好倪超也意识到了,自己解释道,也处过不少,但是肯定跟哪个处都不如单身自在嘛。他背过手去,仰了仰身体说,反正房子买了,都靠海边,想结随时。

我顺着说道,对,晚点结挺好。

高中毕业后,卢小琳陪我去了贵阳,刚开始干瓦工,后来刮大白、贴瓷砖也学,想早点挣到钱。可没多久,爷爷奶奶就相继过世,我也再没回过余庆。折腾了几年,我开始自己包工程时,辗转加上了倪超微信,没讲过话,朋友圈刷到了会看看,他好像确实奔波在沿海地区,看不出做什么工作,似乎跟什么都沾点边。得知他在海边买了房子,我还是挺为他高兴的。

你呢?倪超忽然问,你家孩子多大了?

我怔了一下,说,我也没孩子呢。

他听完颠了颠脚跟,很随意的样子,说,咋还没要呢?

我说,嗯,想再等等,不着急。

对,不着急。他重复着点了点头,又回到“余震”之中。

你这些年,主要做什么?眼看对话即将熄灭,我赶紧将话题抛回到他身上。话音没落,不知哪里炸开一声巨响,我俩吓了一跳,不约而同缩起脑袋。半晌我睁开眼睛,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倪超也望向周围,用鼻子使劲地朝空中闻。我说,是掉了么?

他说,不像,没看着火光啊。说完又侧耳听了听,对我说,你别动了,我看看去。我站在原地,忽然想起小时候,有次到矿洞里等卫星,我俩不听话,跑到洞口玩,忽然乱石飞溅,倪超大喝着“掩护”,扑到我身上,抱着我滚到山下。等我俩鼻青脸肿地站起,才发现是树上鸟巢掉了。

这时有吉普经过,车里的喇叭反复喊着,落地尚未结束,不要擅自走动。倪超叉起腰,抬头说道,天菩萨,闹的什么啊?

我说,再等等吧,快了。

他咯咯笑了两声,说,这响动,我熟,过去盖山水园的时候,我在工地上被吵了半年,差点聋了。他说的是我们这儿一个大型旅游项目,什么“生态、娱乐五位一体”,好多人都给那儿干过活,只是没搞下去,第二年烂尾了。

我说,你也去过山水园?

倪超说,去了半年,还行,钱给我结了。

我说,那可挺好。

这次他没用我呼应,自己回忆道,然后我就去广东了嘛,做互联网。

我说,好啊,风口。

他说,做了一段时间,有点收获,但也是真操心,等明年,明年吧,我趁着没到三十五,给公务员考了。他把手插进兜里,还是看着天上,累了,反正挣得也够用了。

我也仰起脖子,说,是,够用就行呗。

夜空这时似乎更黑了一些,对那颗卫星的来处和去路愈发缄默。我们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沉默已然放弃抵抗。

几分钟后,倪超掏出手机说,我想起来了,短信上有讲几点结束。我说,对,好像有。他举起屏幕,凑到我俩眼前。几乎同时,任务栏闪进一条信息:您的信用卡欠款已逾期61天,为不影响您的征信,请及时还款……后面的内容没有显示,却好像捅在了人的身上,倪超若无其事地划着屏幕,面色已然失血。

我很想配合他,一起装作无事发生,但谁都清楚,此时演得越好,伤处越痛。

孩子我是要不上了。我把脸从屏幕前挪开,看着倪超说。

他诧异地抬起眼,不明白我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讲起这事。

我跟卢小琳离婚了。我把目光挂回夜空上继续说,贵阳现在也没得生意,城里都建得差不多了,我这趟回余庆,想试试在县里卖涂料。

他没说话,垂下手去,向着远处凝视。我也没再提问,把自己加入进沉默里。这一刻,我们好像确实在认认真真地等待那块巨大的落体穿越气层,掉向大地。

2024-12-20 ■陈萨日娜 1 1 文艺报 content77493.html 1 卫 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