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文艳的小说集《一跃而下》内含5则短篇,宛如山峦,其间峰谷相间。小说的起点定格于一跃,落点则在谷中。因为谷中有回应,或者说写作者期待谷中能有所回应。
谷间昏暗无常。小说凭借对日常生活细节的精心营造来对抗这种无常,并试图在此过程中寻觅回应。所寻之应,是某种声音,是某道光线,是某种情感线索,也是徘徊踱步的自我。跳下去,是在追寻自由,而寻找自由亦是在探寻一种与自我、他人、世界的联系。这种联系,便是山谷间的回应。当回应如同蓝牙般相互联结,于是便有这样的文字随着感受一同流淌而出:“我看着水面,感到生命涌过我的全身。”
释放情绪与文字记录这两个行为之间的自然衔接,进一步淡化了小说刻意营造的构造感。更为关键的问题或许在于,文学若要参与社会进程,那么以何种身份介入才能获得合法性。个体情绪的释放能否达成这一目标,投入湖中的这枚个人之石能激起几圈涟漪?就像小说《人工湖》中所描写的落地窗,宽阔纯粹,总是令人心生向往,然而将其置于窗外的空间视域中加以考量,终究还是摆脱不了逼仄平庸。差异才能产生意义。于是,在这样的前提设定下,同质成为差异显现的对照。或者说,正是在同质的刺激下,探寻差异成为深植于文本深处的渴望。
真正需要在文学层面深入探讨的问题是,某一群落的经验是否具有延伸的可能性,日常生活中的小确幸或小沮丧是否具备打动人心的力量。而这一问题的答案无需在此刻给出定论,写作本身就是一种成长,珍贵的并非最终的结果,而是创作过程中的轨迹。因此,小说难得地不显得沉重,因为创作者既无意背负历史的包袱,也不想沉溺于当下。
在《人工湖》这一篇章里,创作者借助“她”视角,引出一段记不太清的故事。这段模糊的故事与过往回忆紧密相连,代表着过去的经验,涉及一个突然决定游泳的男人,这个故事或许源自美国小说家约翰·契弗。在韦斯特赫泽家的游泳池畔,走水路回家成了那个年轻男人当下迫切的渴望。他想要游泳,一路游回去,回到心脏还在蓬勃有力跳动的往昔,回到不顾一切的躁动岁月,回到不计代价的狂热时光。“他的生活无拘无束,仅仅这一想法就令他感到无比快乐,而这种快乐,仅仅用有着逃离的暗示是无法解释清楚的。”
小说借助记忆展开,而故事却反复声称早已遗忘。“其实我也早就开始忘记那年春天的故事了。”时代的纷繁复杂或许早已难以厘清,但键盘与字节仍在完整地跳动,记录下来,我们便不算一无所有。如果时间终将成为一种错觉,那么此刻留下的符码将为读者提供矫正的依据。这种留存的冲动,在近年来的一些作品中能够找到相应的体现。
《一跃而下》是一次深刻的创作实践。这部作品在这看似松散的架构之下,却铿锵有力地展示着一种凝聚的决心。这种决心,犹如积蓄力量的弹簧,是主人公想要将自我凝聚起来,蓄势待发、以待一跃的蓬勃生命力。它生动地展现了一个青年在面对广袤无垠的世界时,所做出的本能反应。在成长的旅程中,主人公一路前行,一路思索叩问,始终等待着能够实现自我超越的那个关键瞬间。
“现实”虽是个旧词,但对于顾文艳而言却是一次全新的尝试。“一跃”二字充满勇猛之气。当然,究竟是怎样的“一跃”,“一跃”所求为何?其实不妨用她的小说来自我诠释:无畏的、急速旋转的、浓烈的、疯狂的。酒在杯中如此,人在生活中或许也应如此。或许,我们在文字中弥漫的勇敢和执拗面前,会想起某些电影中的定格画面,比如电影《卧虎藏龙》中的玉娇龙,纵身而出,跳下去,实际上是获得升华。一跃,看似是纵向空间中的一种姿势转变,实际上还映射出横向空间的一种诉求。“她像刚才那个白衣女人一样迈起了大步,往前走,每一步都使她靠近另一种奇迹般的生活。”没关系,如粉飘散,如絮飘飞,但总有一股力量暗藏心中。顾文艳笔下的人物,以及她通过作品所传达出的精神,鼓舞着人们选择勇敢地浮出水面,或是无畏地纵身而下,以直面现实的勇气,继续对生活发出振聋发聩的追问。
是的,仅凭山谷中一点微弱的回应就纵身一跃,确实显得莽撞又冲动。跳下去之后也未必能真正有所收获。但重要的并非谷底的结果,而是向着山谷的那纵身一跃。堂吉诃德无法战胜风车,但他向着风车宣战的那一刻足够令人动容。谷间究竟如何,不得而知,但毅然一跃而下,这是一位创作者此时此刻的选择。在这一切之后,作者决定相信时间,并引领我们一同相信时间,“你必须改变你的生命”。
(作者系苏州大学文学院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