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版:理论与争鸣

媒介本体化与新大众文艺的潮起

□李 震

媒介赋权与赋能正在催生新一轮大众文艺的全面兴起。数字技术的日益普及化、智能化,甚至可以说是媒介的本体化,已经从根本上改变了文艺的生态,同时也重新定义着大众,以及大众之于文艺的意义,从而使新一轮的大众文艺与以往的大众文艺具有了完全不同的内涵和形态。

媒介的本体化与文艺的媒介化

新大众文艺的兴起有着多种时代因由,如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的倡导、大众整体文化素质的提升、文化消费途径和方式的日益丰富等等,但最直接的根源则是新兴数字媒介的日益普及化和智能化。这一趋势使媒介已经由单纯的传播工具,逐渐成为文艺创作与生产的本体因素之一。媒介由“载体”向“本体”的转向具体表现为:媒介已不仅仅是作家艺术家发表、传播作品的工具和渠道,而是成为作家艺术家灵感、艺术创意和想象力的重要触发因素和全新空间,也已成为文艺作品结构、形态,以及文艺接受、体验和评价的重要构成因素。由此,媒介不仅催生了一系列新的文艺样态,如网络小说、微电影、网络微短剧、XR电影、GIF动画等等,而且也在使传统文学艺术逐步媒介化,如大量传统文学作品被IP化,进而被纳入跨媒介叙事、跨媒介传播的轨道,被众多媒介所分享,还有传统舞台艺术被延伸到了云剧场、云舞台,从根本上刷新了戏剧编导演的创造观念、手段和想象力等等。

毫无疑问,媒介的本体化与文艺的媒介化已经使媒介成为文艺创作生产的新的重要因素。媒介已不仅决定着文艺的传播形态,更决定着文艺作品的构成形态,决定着作家艺术家思维和想象力形态。在ChatGPT出现之后,作家的写作已经开始面临AI写作的挑战。2019年初,科幻作家陈楸帆与AI合著的短篇科幻小说《出神状态》在《收获》和《思南文学选刊》联合举办的一次AI评选中排名第一,以0.0001分的优势领先“榜二”——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发表在《十月》杂志上的小说《等待摩西》。陈楸帆笑称,这篇小说让他成为了打败莫言的男人。2024年1月,33岁的日本女作家九段理江,凭借《东京都同情塔》(Tokyo-to Dojo-to)赢得日本第170届芥川文学奖。在获奖感言中,九段理江说她的小说中约有5%的内容,是完全由人工智能ChatGPT生成的,并且是“原汁原味”一字不差地被使用。

这一趋势随着媒介技术的进一步智能化,无疑将会使作家艺术家的原创写作面临更大的威胁,同时,也将为大众加入到文艺创作生产提供了更大的空间和可能性。随着新媒介技术进一步普及化,对文艺生产与传播的介入越来越深,新的文艺生态涌现。

大众的主体化与文艺的大众化

媒介的赋权和赋能,使新大众文艺中的“大众”成为与以往大众文艺中的“大众”完全不同的一个概念。

首先是大众的身份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从古代到近现代的文艺大众化中,大众多指民族民间意义上的普通民众,特别是在延安时期的文艺民族化、大众化运动中,大众主要指的是创造了民间文艺的边区农民。据有关资料记载,当时的边区农民绝大多数是文盲,其文艺活动大多是口头创作与口头传播。因而,延安文艺的大众化,是指作家艺术家自觉去学习民间文艺,去体验人民大众的思想情感,进而创造出为普通老百姓(大众)喜闻乐见的文艺作品。在这个意义上的大众,既是作家艺术家学习的对象、文艺作品要表现的对象,也是文学艺术的服务对象。总而言之,大众只是对象,是客体。而新大众文艺中的大众,则是新时代城市和乡村、各行和各业热爱文艺的社会公众,特别是具有媒介驾驭能力的青年文艺爱好者群体。他们不仅熟悉传统的民间文艺,更熟悉现代的文人文艺、新媒体文艺。他们不仅可以动用文字,而且可以驾驭互联网、微信朋友圈、抖音、快手,可以熟练运用数字影像技术制作短视频、网络剧及进行网络直播等等。

同时,今天的大众不仅不再是文盲,而且通过学校教育和各种信息渠道获取了广泛的知识、技能和文艺信息,整体文化素质远高于以往以文盲为主体的人民大众。有些被称为“大众”的群体甚至是长期的文艺爱好者,对文艺作品和文艺现象有着自己的认知、见解和分析判断能力。

特别是近十多年来,随着数字媒介的急速普及化和智能化,新兴大众借助媒介赋予的权力和能力,已经可以深度加入到文艺作品的创作生产、消费、传播、评价等各个环节中。他们因此已不仅仅只是文艺的服务对象,更是文艺创作生产、消费、传播和评价的主体。用美国学者亨利·詹金斯的话说,他们是文本的盗猎者、参与者、分享者,事实上也是创作者和评价者。他们通过新兴媒介技术不仅可以将自己对一个原文本的意见及时反馈给原作者,而且可以加入到文本生产中,做大量的延伸创作,并通过网络分享给更多的粉丝群体,进而引发更大量的延伸创作。这种延伸创作尽管鱼龙混杂、良莠不齐,但也不乏为原作者意想不到的新的创意,在客观上延展了原文本的故事世界和意义疆域。类似案例在近年来已多不胜举。

同时,新大众文艺的大众,也是文艺的批评主体。他们有权力,也有能力参与到文艺作品和文艺问题的讨论中,并自由发表自己对文艺的见解和对作品的评价。互联网和智能手机上各个文艺社区、文艺论坛、阅读平台和各种各样的微信“公众号”,都为他们提供了参与文艺评价的广阔空间。一些阅读平台甚至还为他们提供了文艺作品的评分机制(如“豆瓣”),让他们可以直接对一部文艺作品作出评判,并给出具体的分值。

在新媒介时代,大众以自己的创作与批评彰显对文艺的自主话语权、创作权、评价权,成为文艺创作、批评的主体,与此同时,他们的创作和评价会通过各种媒介及时反馈到专业作家艺术家那里,对其进一步的创作发生重要影响。由此可以说,新文艺大众也已参与到了专业作家艺术家的创作生产之中,已经属于文艺创作生产主体的组成部分。在韩国,有些电视连续剧是在播出一集后广泛听取了“大众”的意见后才去更新下一集的。在这个意义上,大众已经成为与职业作家艺术家、批评家相互补充、相互平等的文艺生产与评价主体。

大众的主体化所带来的必然结果便是文艺的大众化。

大众的主体化使文艺不再是传统职业作家、艺术家和批评家的专属领地,而成为与大众共存、共有、共享的公共领域。而且,这一公共领域也已不再是哈贝马斯所说的那种具有相近教育背景和社会地位的,在咖啡馆、宴会厅高谈阔论的小圈子式的公共领域,而是在无边无际的网络虚拟空间中,兼容文化消费与文化批判、文艺创作和文艺批评的,真正属于大众的公共领域。尽管这一领域的公共性还有待进一步去建构,但其中的文艺无疑已是大众化了的文艺了。

人民大众的精神聚会和媒介狂欢

新大众文艺的基本样态当然尚属正在形成中的、亟待进一步成长的初始状态。很多由大众参与的新兴文艺样态,如网络小说、微电影、网剧、网络微短剧等等,还不大容易出现具有经典性的作品,有的样态甚至还处于只具备商业属性而很少艺术价值的胚胎状态。而方兴未艾的跨媒介叙事也还处于初步发展的阶段,因而有着很大的发展空间。但这些样态及其创作生产方式毕竟已经给大众的参与预留了广阔空间和无限可能性,而且呈现出了与以往的大众文艺完全不同的特征。

第一,新大众文艺已形成了一个吸纳和聚合大众智慧、灵感和想象力的巨大空间。在这一空间中,文艺已不仅仅是某个个体经验的孤立呈现,而有可能成为众多个体经验的聚合。当然,在任何情况下,文艺都是包括个人智慧、灵感和想象力在内的个体经验的产物,但在新大众文艺这个公共领域中,有可能吸纳和聚合更多的个体经验,使文艺的意义世界更加丰富,表现力更加多样化。最近十几年来,随着同名舞剧、话剧、电影、电视剧和短视频的出台,小说《白鹿原》的人物形象、故事世界、意义内涵和审美价值得到了大幅扩展,特别是作为粉丝群体的大众在网络上的“文本盗猎”和“协同创作”,以及以“白鹿原”命名的影视城和民俗文化村用景观、实景演出的演绎,让小说《白鹿原》真正走上了大众化的道路。尽管这一过程中还存在大量芜杂的部分,但不可否认这部纯粹基于个体经验的小说,已经吸纳和聚合了众多不同门类艺术家和大众的个体经验,这无疑会对其进一步的经典化起到推动作用。

第二,新大众文艺是一种众多媒介分享的文艺和融合各种媒介叙事功能的文艺。大众的“大”不仅仅意味着数量的多,而且意味着视角的广,还意味着动用更多媒介技术参与的可能性。事实上,新大众文艺的一个显著特征,便是它属于一种由众多媒介分享的文艺。分享是大众参与文艺创作生产、接受和评价的主要方式,而分享的方式则是各种各样的媒介技术及其所引发的想象力。不同的媒介具有不同的叙事功能,因而也具有不同的艺术表现力和审美价值。当《红楼梦》进入不同的舞台剧、影视剧和数字影像等媒介类型之后,不同媒介的叙事功能使其人物个性和故事世界得到了进一步的彰显。尽管在不同的媒介中其表现力良莠不齐,但无疑使这部经典名著通过不同的视角进入了更多的大众视野,并在大众文艺中获得了更多的意义和价值。

第三,新大众文艺是在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的影响下、在数字媒介打开的网络虚拟空间中形成的,因而必然是具有人民性的文艺。主流价值观对人民大众话语权的尊重,媒介的赋权和赋能,让更多的人民大众获得了参与文艺创作生产的空间,获得了发出自己真实声音、展示自己的心灵世界和想象力、表达自己文艺观的种种可能性。我们有理由期待在新时代的大众文艺中,听到更多人民大众的心声,看到人民大众文化权益的扩大,感知到一个时代人民大众对美好生活、对艺术理想的希冀和期望。因而,新大众文艺是新时代人民群众通过各种新兴技术手段形成的精神聚会和媒介狂欢。

当然,任何一种新兴的事物,都会有一个成长过程,都需要在不断的探索中克服种种弊端,逐渐走向成熟。新大众文艺尤其如此。

(作者系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2025-01-22 □李 震 1 1 文艺报 content77882.html 1 媒介本体化与新大众文艺的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