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书香中国

为时代激活记忆,为历史保存细节

——关于长篇小说《大海风》的对谈

《大海风》,赵德发著,作家出版社,2025年1月

赵德发,1955年生,山东省莒南县人,中国作协第八、九届全委会委员,山东省作协第五、六届主席团副主席,山东大学特聘教授。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缱绻与决绝》《君子梦》《青烟或白雾》《双手合十》《乾道坤道》《人类世》《经山海》《大海风》,长篇纪实文学《白老虎》《黄海传》等,作品曾获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人民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优秀作家贡献奖等,登上第四届长篇小说年度金榜。长篇小说《经山海》《缱绻与决绝》分别被改编成电视剧《经山历海》和《生万物》。

机缘巧合读到赵德发老师的新作《大海风》,书中人物的命运、经历与我的祖辈有着惊人的相似,我在阅读中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关于那个时代的历史和家族的想象,如同尘封的记忆,瞬间被激活。在一个冬日的下午,我有机会去赵老师的书房与他对谈交流,感谢他就文学创作经验和新作《大海风》的生成进行耐心讲解。那个下午的太阳格外明亮,赵老师娓娓道来,让我对这部优秀作品有了进一步的理解。 ——吴爱红

人物群像的雕塑

吴爱红:《大海风》入选了中国作协“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和“十四五”国家重点出版物出版规划,我读这部书,感到非常震撼。它的内涵丰富,有历史格局和家国情怀,呈现出多重伏笔和多维度叙事的特点。它展现了20世纪初期中国面临的各种社会现实:内忧外患的严峻形势,民营航运业的起伏兴衰,以及普通大众的生活百态……书中塑造了形形色色的人物,他们的命运和时代变迁有着密切关联。请您谈谈《大海风》中的人物塑造。

赵德发:清末民初,中国积贫积弱,任由西方列强宰割。许多有血性有担当的中国人,从不同方面探讨救国之计。有以温和手段致力于改变中国政治制度的,有提着脑袋投身革命的,还有一些人走“实业救国”的路子,晚清状元张謇就是一位,功绩卓著。《大海风》的主人公邢昭衍以他为榜样,也走上了这条道路。他出生于黄海之滨的马蹄所,这是明代建起的一个海防重镇,第一任千总是邢昭衍的祖先。邢昭衍青年时期在青岛礼贤书院读书,但是一场大海风,让他家船毁人亡,他死里逃生,只好辍学,成为一个渔民。后来努力多年,积累了资本,陆续购置轮船,形成船队。而在日军将要侵占青岛时,他将辛辛苦苦购置的多艘轮船沉入胶州湾航道,以阻敌舰。我着力刻画他实业救国的情怀和面对强敌表现出的血性,让他的经历曲折多变,命运大起大落。

吴爱红:书中还出现了几位历史名人,如卫礼贤、王献唐、庄陔兰等。这些人物,加上当时复杂多变的历史背景,让我感到时代风云扑面而来。小说中的女性人物也刻画得生动形象,如传统渔家妇女梭子姐妹、受过西式教育的翟蕙、邢家小姐杏花等,让小说有了异样的光彩。这些人物有原型吗?她们的出现,是您动笔之前想好的吗?

赵德发:这些人物都是虚构出来的,梭子与女儿杏花以及妹妹篣子是预先设计好了的,但是翟蕙却是写到后半部分加进去的。我觉得,主人公到青岛开轮船行,身边应该有个女性,于是就有了翟蕙。她是邢昭衍同学翟良的堂妹,也毕业于礼贤书院,有文化,会德语,与邢昭衍有一段动人情缘。

吴爱红:还有几个人物,也是个性鲜明,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如靖先生,他向邢昭衍揭示海洋大势,鼓励他排大船、建船队,追赶世界潮流。他出身中医世家,却想做“良相”,积极投身革命,与腐败县知事做斗争,是独特的“这一个”。再如柏道长,在邢昭衍决心置办第一艘帆船时就说他“命中无船”,结果一语成谶,这个构思太巧妙了。还有齐道长,一开始是个想“乘桴浮于海”的老童生,惹人发笑,颇有深意。几个渔民中的典型,望天晌、邢泰稔、邢大斧头等,就像用邢大斧头那把斧头砍出来的,个性独特,栩栩如生。望天晌这个船老大具有传奇色彩,是传统航运业的突出代表,您是怎么想出来这么一个人物的呢?

赵德发:这个人物是有原型的,在海州湾一直传说,过去有个船老大,航行本事超出常人,后来眼睛瞎了还能当老大,南洋北洋到处去。

吴爱红:邢昭衍的父亲邢泰稔是个老渔民,一开始强烈反对儿子排大船,最后却为了成全儿子的事业,把地和船全卖掉,把自己终生积蓄都拿出来。这是一个重大转变,也得到了哥哥邢泰秋的支持。您在这里想表达的是中国的宗族传统吗?

赵德发:邢泰稔在去青岛治病途中,看到日本客轮票价高,还欺负中国乘客,得知儿子要买船将日本船挤出这条航线,于是决定全力支持。写这个情节,一方面是想表现家族成员之间的相互帮助,一方面是为了表现他们的爱国情怀。

记录历史的“时间胶囊”

吴爱红:《大海风》的故事发生在1906年到1937年,您把那个时代写得真切可感,俯拾皆是的历史细节给人以强烈的代入感,您是怎么做到的?

赵德发:写一部长篇小说,历史感、时代感一定要到位。要大量阅读历史,充分把握那个时代。社会生活和经济生活中的一些细节,尤其是那时渔业、航运的一些细节,都要特别精细、精准。

我以前就说过,为历史保存细节,这是小说的一个功能。1939年举办的纽约世博会,将好多当时的日常用品、纺织品及各种书籍、杂志、图片等深埋入地下,这叫“时间胶囊”,期待后人通过这些物品了解人类经历的那个时代。写小说,也等于做“时间胶囊”,在小说里面保留时代细节。在《大海风》中,我写了一些现在很多人都不知道的航运细节。

譬如说,过去在海州湾有一种黄花船,老渔民一说起来就眉飞色舞。这种以风帆做动力的船很大,有四桅的,有五桅的,主要是跑运输、搞贩运。为什么叫“黄花船”?是因为在春天,渔民要驾着船去苏南外海吕四洋打黄花鱼。为什么这种船又搞运输又打黄花?我经过采访,才知道黄花鱼很值钱,打一季黄花鱼的收入远远超出跑买卖的收入,所以赶上黄花鱼汛时,船家都干这个,这种船也就被叫作“黄花船”。这种名称很好听、兼做渔业和航运业的大风船,20世纪50年代以后就没有了。

黄花船能载重上百吨,但它不叫载重多少吨、多少万斤,而是说载多少“饼”。这个饼是豆饼。为什么用豆饼呢?好多人不清楚。因为过去这里有好多油坊,将本地产的和从东北来的大豆榨油,榨过油的豆粕,也就是豆饼,运到长江下游的富庶之地卖掉,当地人用来肥田。久而久之,黄花船的载重量,就以“饼”为单位了。

吴爱红:这些细节写出了过去北方渔业和航运业的几个特别之处。另外,我还读到了许多以前闻所未闻的历史史实,如一战时期从青岛港大量输出铜钱去日本。

赵德发:那时虽然已经是民国,但清朝的制钱还在民间流通。谁也想不到,日本人在中国大量收购,许多地方几乎都被收光,在青岛加工成铜块,运到日本去做炮弹壳、子弹壳。

吴爱红:邢昭衍不去运铜钱,宁可不挣钱,也不让日本人用这些铜钱做成武器,反映了他的爱国情怀。还有,书中写到20世纪30年代,县城里有了电影,但那时没有通电,用手摇发电机,读到这里也觉得新鲜。邢昭衍是在青岛电影院看的电影《渔光曲》,几年后他花钱请家乡的“田家电影”到马蹄所放,他全家人都看了,这也是一个重要情节。

赵德发:小细节与大时代,是相依相存的,甚至是相互印证的。我举例说明一下,比如,开小差的白俄兵伊戈尔在马蹄所看守灯塔,这个虚构有历史根据:北洋军阀张宗昌手下的白俄兵团在与北伐军作战时,的确到过鲁南日照。当时的灯塔看守大多是英国人,也是海关统一安排的。

吴爱红:几个长相特别的西方人,伴随着邢昭衍建起的灯塔,出现在马蹄所海边,其中伊戈尔还与杏花有了炽热的恋情,造成了杏花的命运悲剧,实在令人感叹和惋惜。您的小说,大历史背景都是真实的,真正写出了那个时代的风云变幻。

小说要有大格局

吴爱红:《大海风》一开头就写到一个人物:卫礼贤。这个人物时隐时现,几乎贯穿全书,他的言行发人沉思。卫礼贤是德国人,是德国侵略青岛的一个象征。但他又是传教士中的另类,在中国生活一段时间后,被中国文化征服,成为传播中国文化的汉学家,客观上起到了对外介绍中国文化的作用。现在也讲求经典外译、“文化输出”,《大海风》由此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体现出一种大格局。

赵德发:让小说有大格局,一直是我的创作追求。《大海风》一开始,将场景安排在青岛礼贤书院。主人公在临近放寒假时,见到了卫礼贤和他的妻子卫美懿,然后是一番对话,东西方文化直接交流,格局一下子就有了。邢昭衍坐自家的船回去过年,遭遇海难,他只好辍学成为打渔郎。但他不甘平庸,加上靖先生的鼓动,就开始造大船做生意。从上海往回走,认识了同住一个船舱的佟盛,这人是张謇所开大达轮船公司的副经理,后来邢昭衍还与张謇相见。这样,把大人物和大事件勾连起来,把整个时代勾连起来。

吴爱红:既有时代的方方面面,又有生活的点点滴滴,而且都由故事串起来,让人读时不忍释卷。您是怎么做到的呢?

赵德发:写小说,可以说是一门手艺,我已经操练了40年。我认为最重要的一点,是让故事可持续发展,始终吸引住读者,让他们受感动、受刺激,觉得新奇。一些编辑和读者,都说我的小说好看,这个评价让我欣慰。一部小说出来,人家说不好看,那是我的耻辱。

吴爱红:继续和您谈卫礼贤这个人物。我查资料,礼贤书院是真实存在的,后来成了青岛九中。

赵德发:我专门到礼贤学院旧址看过。礼贤中学后来搬到黄岛了,我也去参观过,那里专门有一个礼贤馆,展出了许多图片。卫礼贤的书我读了一些,最后偶尔发现了《中国心灵》一书,其中附有他的绝笔之作《中国经济心理》。其中展现了他对中国的研究成果,并且预言了中国的崛起。

吴爱红:《大海风》临近结尾的地方,写到了卫礼贤的这本书。翟蕙翻译出来给邢昭衍看,让他警醒、震撼,也让全书格局进一步提升,让读者豁然开朗。

赵德发:过去咱们经常讲清末民初“西风东渐”,西方思想影响了中国,其实还有“东风西渐”这个现象。卫礼贤就是一位实践者、推动者,功莫大焉。

吴爱红:你的书名《大海风》,是否包含这个意思?

赵德发:之所以用这个书名,有三层意思:一是现实生活中的大海风改变了几个人物的命运;二是刚才说的“东风西渐,西风东渐”;三是来自电影《渔光曲》的主题曲:“早晨太阳里晒鱼网,迎面吹过来大海风……”我对这两句歌词特别有感觉:一个渔民在海边劳作,突然迎来一阵大海风,我感同身受,每次听时都是心潮难平。所以说,有时候听到的歌、看到的书,都会被记住,都可能成为创作的种子,有朝一日发芽开花。

在我构思和写作这部小说的过程中,《渔光曲》时时响在耳边。主人公出生在渔民家庭,自己也有下海打鱼的经历。他经历过大海风,九死一生;他女儿杏花已经怀孕,在去青岛寻找恋人的途中经历大海风,困在唐岛湾的海冰中,只好回来嫁给青年渔民“大马古”。结尾时,邢昭衍响应号召,将6艘轮船全部沉入航道,一无所有了,雇一条小木船回到马蹄所。进城之后,听到女儿在她的院子里唱《渔光曲》,他跑上城头,才看见了好几年没见到的杏花,杏花旁边还坐着一个孩子。我写到这里时忍不住流泪,以后再读时还是心痛。

吴爱红:我读到这个地方也是深受感动。这就是命运。您在小说中表现出的一个个人物的命运,都让人牵肠挂肚。您能谈一谈下一步的创作计划吗?

赵德发:我原来想写完《大海风》,再写两部海洋题材的长篇小说,而且已经有了大致的构思,做了大量采访。但是因为被山东大学引进为特聘教授,在作家书院承担创意写作的教学任务,目前只能先把这件事做好,等到有了空闲时间再写小说。

(吴爱红系曲阜师范大学图书馆馆员)

□赵德发 吴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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