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国云对我来说是长者。长者为尊,这个尊不是身份尊贵,而是他为人、为文、为艺都值得尊敬。触及他的作品,会有一种“触礁”的感觉,会陷落于其用笔墨构筑的意境世界当中。他的笔墨作品,总会让人省思文字意象之外的人间百态世象。可以这么说,他的作品不止于审美、不耽于意境、不囿于哲辩,而是一种接地气的、在场的叙事创作。他的作品和我们所处的世界及社会发生着密切的关系,并非苍白、空洞的。他所构筑的艺境来自思想的“黑洞”,是有话要说、有所指的。他的作品看起来似为“常”,却又“非常”。
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梅国云的作品所使用的媒介,与一般传统山水画和书法的媒介是一致的,都是笔墨纸砚,都是基于汉字形体的象形来进行创作。所以很多人把他的创作称为书法作品——这为“常”。但我个人无法这样去述说他的作品,也无法把他的这些笔墨作品简单称为书法。
传统的书法自有其法度,几千年来经过总结归纳,已经形成了自己内部的一套话语体系。传统书法每一笔、每一划的停顿转折、力量轻重、字与字之间的空间布局,都各有其度,有其成熟的审美标准。书法用点画线条来体现它无限的表现力,由于点线本身极度抽象,因此我们只能从力量、节奏、空间去感知创作者内在的精神气象。这类艺术作品属于“内宇宙”的暴发,是内敛的、不及物的,它存在于审美维度,用高超的技艺来陶冶情操、净化心灵。欣赏它,只能游于艺,不能外于世,它展现的是个人的意象,无法走出意象之外,与人世发生关系。如前人黄庭坚的书法,优游不迫、穿插有法,追求的是个人的精神超越。他写字时从不以工拙为计较,看世间万缘,都如“蚊蚋聚散”。字臻至此,人世此时不再与他建立直接的关系,只是他眼中的景。而在复杂化的社会面前,这样的艺术总是让人感到小小的遗憾。它跟我们是有遥远距离的。
如果在这种传统的书法艺术审美语境中去观察和欣赏梅国云的作品,简单地来判定,那么得出的结论是:这些笔墨作品在传统书法这条道上不值一提,甚至是“非法”的。它是非标准的书法,或者说不是书法。梅国云的笔墨,无意于书法技艺的刻画,他不是要进入传统书法美学的系统内部,而是另辟蹊径,通过回归文字本身的象形所指,借笔墨来沟通世界,通过笔墨意象之外的意味与社会建立种种关系,表达自己的在场感。这和当下的艺术流变息息相通。
当今世界,自然物的空间越来越小,人与他者、与社会的关系越来越紧密,要使艺术“幽栖穷岩,外缘两绝”是很难的。可以说,我们处在一个“大系统”时代,艺术的发生很难自绝于当代社会,有思想的艺术家很难对世象视而不见,艺术与艺术家本身都有强烈的走向公众的欲求。艺术如今在不断向公众展示它无限的可能性,“美”早已不再是艺术唯一的标准名片。
我们都知道,在今天,任何东西都能经由艺术家变成艺术品。艺术家的创作是自由的,所使用的材质不再拘束于某种单一的特定媒介,只要存在的材质,都可以对其进行艺术创造。当代艺术家常会打破可能的存在边界,让无限可能性的创造得以实现。要达到这样的艺术目的,那么,重复过去、重复他者就意味着对艺术的伤害。
技术只是达到艺术的手段,技术并非艺术。技术的好坏不能成为评判艺术的关键。在这种语境下的笔墨书写,即便技术纯熟,倘若只是机械似的书写,是不入心胸的模仿和重复,不管是否达到标准的技法,都会显得形迹可疑。梅国云的笔墨作品,则试图用艺术去沟通这个世界,当中有很多作品,皆对社会现象与自身思想有强烈的所指,想要跨越笔墨平面的限制,努力从寻常文字书写中达到某种原创性的发现,而非重复前人的书法技艺以达到熟巧的审美。事实上,中国文字的本质,就在象形所指里面,梅国云的水墨,重点就是重回象形表义的内部去构造审美趣味,而非传统书法所注重的线条笔画的情趣化。
名为《空》的笔墨作品,类似于出家人打坐的象形,带有些许游戏味道,空间上大量留白。整个意象取自传统文化中的佛道思想,所指为空无观。只有体悟空性,才能达到真,这是佛道思想的一个重要观念。不过这一作品,虽然在形式上与传统文化发生了关系,但还停留在以书法入画或以画技入书法这类简单的技艺上的思考。只有到了《回家》《双福》等作品,他的笔墨才突破了某种边界,开始与真实世界发生关系,从社会内部去思考艺术、表现艺术,也使其作品有了开放性的品格,有了更多可能性。
艺术是相当有趣的东西,它的发生有时是不可控的,它不会按某个人的设想去演进,而是随时间、空间、际遇的不同发生种种变化。人为限定的作品,最终只能是标准化的实用产品,它们离艺术很远,离装饰品很近,不管其技术多么完美,最终只是种“伪艺术”。艺术与现实发生关系后,往往会超越作者的创作初衷,它会朝向世界内部打开自己的入口,让作者与观者自进其门。
艺术发展至今,已不再局限于传达某种意蕴,更多的是给大家打开另一扇隐秘的思想与想象的窗。就拿《双福》来谈谈吧。我们可以从很多角度进入这幅作品,如果从内往外看,这幅笔墨所表现的,就像一个人正在打开两扇门,迎接红红火火的喜庆天地。我们可以从中联想到中国人对幸福的种种追求与期望。不过从外往内看,作品却是另一种面目,可以有另一重解读。《双福》创作的根源,对应的是对幸福的思索与追问。
当然,没必要特意去给创意附加这么重的东西,创作者或许只是在受到某些触动后,不断去享受创造与想象的自由罢了。但艺术就是这么一回事,只要与世界发生了关系,它就存在种种可能性与不确定性,让人去思索世界的本质问题。我在谈梅国云作品的时候,其实是在观察自己与这些作品发生的关系,与梅国云的创作思想有关,也无关。事实上,最有发言权的是作品本身,而不是对作品的阐述。面对真正的艺术作品,我们只管去欣赏就好了。
(作者系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