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辰年的桂花晚开了,《暹春纪》也赶在秋天的最后时刻出了世。
《暹春纪》一以贯之以老武汉为背景,且与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汉口之春》似是姊妹篇,因书名都带着春字,连主人公的名字也一字之差,一个是宝春,一个是暹春,还同为私生女。然两部作品从时间和背景已有了区分,《汉口之春》写武汉友渡桥一带普通民众的生活,时间跨度是从武汉解放前夕至改革开放的一段时期,《暹春纪》则是20世纪20年代至50年代末,背景选择了汉口的汉正街与汉阳的洗马长街两个重要地标。两部作品都写到了20世纪50年代,但《暹春纪》的内容更为丰富,也是对那段历史的重要补充和拓展,由此呈现的风貌更为多姿多彩,小说人物的生存状态和个性特征也各有不同,命运迥异。
作品的蕴涵与创作的早晚有关,也与作者的经历有关。《汉口之春》出版于2013年,写作很顺,仅用半年就完成了。《暹春纪》则是疫情前开的头,写了3万多字,却没做好写一部长篇小说的准备,就放下了。
2021年初冬,我来到久违的汉正街。20世纪80年代,这里成为全国首个小商品批发市场,一个又一个的商业传奇不断上演,名噪一时的电视连续剧《汉正街》就是反映这一时期商人们的故事。90年代初,我也曾在此居住过几年,当时的家就在花翎巷里,从朝南的阳台越过层层叠叠的屋瓦,就能看到悠悠的汉水。我深深感受过汉正街的嘈杂和喧闹,对摩肩接踵人挤人的堵塞场面记忆犹新。如今,混杂着各种商品气味的狭长老街已不见踪影,道路都扩展了,高楼大厦取代了高低错落的老房子,充满时尚气息,商铺也都搬进楼内,成为商城。走到大夹街深处的药帮巷,才找到一些旧时的痕迹,那条“硕果仅存”的青石板路,蜿蜒百米长,两旁依旧是老房子,市二色织布厂的四层白楼所幸还在。我在那门前站了好一会儿,回想曾外祖父、外祖父曾从这里进进出出,不免心绪万千。
往事历历如前,石板路似在延伸,狭长的正街望不到头,店铺招牌密密匝匝,烟气袅袅,人声喧阗。我穿行在人流中,就像暹春上街时一样。
小说于是有了进行下去的可能。
然而,我与大部分人一样,对汉正街的印象还停留在80年代后火遍全国的小商品市场,曾以为它的起步也是这个时期。现成的资料和一些文学作品也多是80年代后的汉正街,此前的内容寥寥无几,唯有清代竹枝词记录一些曾经的景象。但药帮巷让我的思绪得以拓展,如同当初写《汉口之春》一样,想跳出80年代的模板,向更悠远的岁月回望。
这自然是了解历史后的拓宽。都知道武汉分三镇,然从隋代起,这里就形成汉阳、武昌“双城夹江”的格局。明成化年间汉水改道,将汉阳一分为二,劈出一个水汪汪的汉口,随后各处商民渐渐在水口两岸建房造屋,商船来此停泊,过去满滩芦花、鱼跃凫飞的泽国迅速发展崛起。汉口形成后,不仅在武汉三镇中后来居上,且一跃成为全国四大名镇之首。汉口因河而兴,因商而活,“十里帆樯依市立,万家灯火彻宵明”,写的就是当时汉口口岸(汉正街一带)的繁荣景象。汉正街是汉口之正街,也是设立许多地方官署的官街,汉正街是汉口商脉,是汉口的城市之根,当然是反映武汉这座城市沧桑变化的重要窗口。
汉阳的洗马长街也是多年的关注点。曾经的洗马长街是汉阳最具特色之地,商业繁盛,人文荟萃,傍依久负盛名的晴川阁,背靠三国时建过鲁山城的龟山,唐代诗人崔颢曾站在黄鹤楼上眺望长江对岸的绮丽风景,触发诗情,留下“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的名句。白驹过隙,沧海桑田,如今仅空有一个洗马长街的路名,现存的资料和图片也是寥寥无几,文学作品几近空白。
由此,再现当年的汉正街和洗马长街,作为一部长篇小说的写作背景,实为一件有难度的事情。于我而言,从最初写30年代汉口徽商爱情命运的中篇处女作《百年之约》起,冥冥之中似有一种指向,之后《汉口的风花雪月》《武汉的沉香浮影》等一批老武汉系列小说陆续问世,确如立下约定。我总想拾掇那些遗落的精华、蒙尘的珍宝,这成了我长久以来的追求,乐此不疲。
《暹春纪》的创作过程缓慢而艰辛,资料奇缺,时常因无米下锅而停滞不前。每到这个时候,就得走出去,寻访旧迹,大海捞针一般四处搜寻可用的材料。这个过程繁杂而琐碎,需要有足够的耐心和信心,再变成小说的元素。但又不能天马行空地随意编造,要尊重历史真实,才能得到读者认可和信服。历史小说的真实感,并非只来自简单的史实再现,而是人物与时代水乳交融,历史与现实勾连,使作品具备更丰富的精神内核。每部作品问世,都是向读者交一份答卷,下了多大的功夫,逃不过读者的眼睛。虽说我写老汉口已被众多读者熟知,却不敢因之前的褒奖而陶醉,反而更加小心谨慎,唯恐读者厌倦和失望。写一部长篇小说确是一次修行,也似登山,需要储备足够的脑力和体力,舍弃身外的负累,心无旁骛,经过无数阻碍和险境,才能抵达目的,修成正果。
《暹春纪》虽以女主人公暹春的命运为主线,但涵盖面广,力求从各角度反映当时的社会现实,以更具时代性和厚重感。小说以暹春出生的兔年起笔,正是不同寻常的1927年,北伐军在武汉建立国民政府。20世纪20年代,正是汉口经济快速发展时期,依托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长江航运和京汉铁路两擎并驱,武汉成为仅次于上海的国际大都市。武汉国民政府虽只有短暂的几个月,但对武汉影响深远。也是这一年,三镇才正式有了武汉市的命名。
暹春的足迹在蜿蜒曲折的石板路上延展着,如同她颠沛流离的命运,从汉正街到洗马长街,她眼里的情景渐渐变成长长的画卷。她本可以一直画下去,但父亲的惨死改变了她,逐渐从懵懂的小姑娘成长为能干的小会计,并走上革命的道路。她的哥哥吕汉树的成长轨迹是另一条主线,由此拓宽了小说的维度和视野。汉树本是我一位祖辈亲人的名字,以此纪念,也恰到好处,表现了武汉人豪迈坚定的性格。
小说写到百废待兴又意气风发的50年代,一些重要的历史事件也渐次展开,如解放之初新生政权与敌特的生死较量,抗美援朝,1954年抗洪胜利,公私合营,以及建设中苏友好宫和武汉长江大桥等。中苏友好宫即曾经的武汉展览馆,是老武汉人心中挥之不去的情结。我不仅描写了当时的情景,还特地附上一幅插图。
我不擅绘画,偶尔涂鸦。那日心血来潮画了一幅《暹春上街》,发给责编宋辰辰老师,宋老师看后回复,这画很有意思,可以做插图。得此鼓励,我脑子一热,夸口再画几张试试。犹是赶鸭子上架,便冒着炎热陆续又画了5幅,其中《暹春在汉阳江滩》还用在了封面上。
十年前,我写了一部描写1938年武汉抗战的长篇小说《倾城》,首次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发行,与《汉口之春》《大智门车站》一样,入选中国作协年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此次《暹春纪》再次得到作家出版社厚爱,不仅予以小说文本充分的尊重,还给予作者自由发挥和想象的空间,实为此书的幸运。
2018年2月,我有幸成为汉字“暹”和“瑛”的守护者。瑛,让人不禁想到《红楼梦》里的“神瑛侍者”,而后,我将苏瑛作为中篇小说《莫失莫忘》女主人公的名字。暹,日光升起的意思,用以兔年初春卯时生的暹春,似乎天赐。
甲辰之春,汉阳晴川阁里花红绿柳,我在清朝名士毛会建所书“山高水长”的碑帖旁流连徘徊。康熙甲辰龙年的一天,在晴川的绿荫下,毛先生借着醉意挥毫泼墨,写下这雄浑豪放的四个大字。
300年后,受先生之风浸润的暹春,重拾画笔,准备再绘晴川。又一个甲辰龙年,一部描写她半生传奇的《暹春纪》,也应运而生。
似一场轮回,彼此穿越不同时空相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