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徐衎2019年以来的小说创作,我大吃一惊。不知不觉间,徐衎的小说有了如此大的变化与进境,我姑且比喻其为“蝶变”。
徐衎近五年的作品,不仅个人特质更加突出,可说是形成了极具辨识度的语言风格,而且这种语言风格还是变化多样的,令人惊叹。
读徐衎的小说,我首先感受到徐衎对文词近乎“苦吟诗人”的精益求精,四万多字、五万多字的小说,字字句句不寻常;并且,“苦吟”出的文字又是极自然的。文学史上精致的文字也有很多,为什么特别提出“郊寒岛瘦”呢?是因为,我感觉到徐衎文字有一种“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的“瘦硬通神”之感。我可以从徐衎近年的三个文本分别抽取几个段落,管窥一下徐衎这种成熟与变化多样的语言。
首先是写于2019年的《你好,明媚》的两处描写:“爷爷始终认为和文字打交道风险太大,宁愿爸爸去考电工证,天天带电作业也比舞文弄墨安全。”“小男孩小女孩一圈又一圈,在笨重的冬天难能可贵持续表现出轻盈的品质,像寒风中的两片叶子、两只塑料袋、两张旧报纸。”
徐衎语言文字中的比喻,在读者意想不到的方向上,发动伏击。比如第二段,“我”看到广场上的小男孩小女孩轻盈地玩轮滑,突然而来的比喻却是“像寒风中的两片叶子、两只塑料袋、两张旧报纸”。“叶子”原本是中性的词汇,不带感情色彩,但“寒风中的两片叶子”,那就够瑟缩可怜了。而从“塑料袋”到“旧报纸”,喻体更是一路往下,有强烈的讽刺意味,彻底把前一句“轻盈的品质”扭到了一个尴尬的位置,显出“我”当时心情的糟糕。
再比如第一段,“天天带电作业也比舞文弄墨安全”。以“带电作业”的危险反衬出爷爷对写作这个行当的风险性判定,看似轻描淡写,实则讽刺得厉害。
这样的文字,显出徐衎对于语言细腻的把握,以及表达的准确、有力、成熟。
再来看徐衎写于2020年的《他杀》,随意选取两句:“老太太眼周聚集更多皱纹,像某种海鲜紧缩再舒张,吐出眼珠,你在哪站下?”“耳鸣是写完儿童剧的第二幕,准备第三幕的时候出现的,第一反应是可以增加一个知了的角色。等他决定追随施老师的脚步,右耳的知了从一只繁衍到了三只。”
第一句,小说叙事者“他”在地铁上偶遇了一位带着剑的老太太。这句里,用“像某种海鲜紧缩再舒张”来形容老太太眼周皱纹聚集的样子,本已非常准确尖新了,更了得的是“吐出眼珠”这句,既形象,又有强烈的狰狞感,这种狠辣新颖的笔法,不愧是徐衎的。第二段讲叙事者的耳鸣,他“第一反应是可以增加一个知了的角色”。读到这里,我感叹,真是敬业的写作者啊。而“右耳的知了从一只繁衍到了三只”,非常巧妙地说明叙事者耳鸣的症状加重了。并且,用这种小昆虫的“繁衍”(注意,还不是简单地用类似“增加”这样的动词)意象,就把小昆虫的某种清新、懵懂,以及难以控制它的意味带入了文本,增添了无奈感,又带点自嘲,让读者忍不住有点想笑。可以注意到,这篇的语言风格与《你好,明媚》便有点不同,它如同丝滑的织物,叙事非常从容。意大利物理学家卡洛·罗韦利曾打过一个比方,说量子的行动轨迹造成的“场”就像织物的经纬线;“场”其实是不连续的,只因量子的行动轨迹极微小,远看去像是平滑的一片。徐衎《他杀》的语言风格,便有点像是量子精细的运动轨迹,他精心编织的经线、纬线,让文本具有极丝滑的质地,比喻、意象又非常新颖。徐衎甚至在小说里戏谑地放进了自己作品的题目:
女中音为自己并不高明的玩笑干笑了两声,《小米村断代史》《绿豆》《仙》《红墙绿水黄琉璃》《肉林执》《苹果刑》,我都看过,都喜欢……
这对于小说中文字的使用,是自然到了如同身之使臂、臂之使指的地步。
再看写于2023年的《春季运动》:
山间四月,蚕豆花像刚出蛹的粉蝶,先天不足。关照它们的只一位老者,住一间草房,幽静,冬暖夏凉,门口摆缸、罐、盆、钵,存满干蚕豆。
他惊讶地发现,饿殍与浮尸相差无几。于是拖着千斤震惊和遗憾,以及二三两漏网之鱼的窃喜,挪着比饿殍与浮尸都肿大的两条腿逃啊逃。路也在逃。河流在逃。所有的鱼在逃。
这篇文字有古文的韵致,而效果同样很自然。“千斤震惊和遗憾”与“二三两漏网之鱼的窃喜”形成骈文式的对偶,“二三两漏网之鱼”的说法也有趣清新。“路也在逃。河流在逃。所有的鱼在逃。”这句的排比句式,以不可能动的“路”“河流”的“也在逃”,写出了荒年人们逃难时慌不择路的心境,满目所见,似乎天地间只余一个“逃”字。这里,“所有的鱼”也是来得巧妙。且语境仿佛一直围绕着“河流”,“河流”又自带某种时间和历史的意味,就为这场逃难赋予了深层的隐喻含义。
“个人的心灵史”以及它所折射的“婺城文化史”似乎只能更简略地蜻蜓点水了。《他杀》充分展开了一位创作者在日常生活中细密的心理。其各种心理活动的细腻、有趣、真实,与成熟多变的小说语言相得益彰。
在评论结尾,我再引一段《他杀》:
他背手一架一架检阅书目,还行,他喜欢的索福克勒斯、歌德、贝克特、尤金·奥尼尔、阿瑟·米勒、马丁·麦克多纳、理查德·耶茨、科尔姆·托宾、杜鲁门·卡波特、张爱玲都在,还有历年《故事会》合订本!
小说的叙事者“他”无意间将作者徐衎的阅读喜好和盘托出。我也由此想到,怪不得我读徐衎的小说时,忽然想到贾岛、孟郊——徐衎的阅读喜好、心之所向,与这两位古代诗人可能也有着某种契合的吧。
以“蝶变”来形容徐衎小说近五年的变化,还是过于轻了。“蝶变”只能说明其美,却不够说明这种变化的力量感。徐衎的小说可说是体大虑周,同时,每一个字都是精心打磨出来的,这就令他的作品每一篇都像庞大的水体,蕴藏丰盛,预示着未来更多、更美丽的变化。
(作者系《西湖》编辑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