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个青年作家来说,成熟写作的开始,常源于找到一个好的创作主题,丁小宁于2022年、2023年发表在《收获》上的两篇小说《我以为我是人》《我以为我是佛》即是如此。两篇小说写的都是一个男人与一条公狗的故事,取材自有一种诙谐,也具备一种特别的洞察力,虽然两篇小说都刻画了极多的“狗态”,我却并不欲将之归为动物书写。在我看来,小说完完全全是在表现人,表现人的世界,人的遭遇和命运。当代文学史上,写人与狗,或完全写狗的小说也不少见,但用狗来写人,最后写到人狗不分的境界,却是少见的。实际上,一切带有超现实的灵氛的小说作品,都有它强大的现实基础,人和狗的传奇也是如此。毋庸置疑,狗在现代社会,特别是城市生活中的重要性越来越大,人对狗的移情正发生于一切层面,用狗来写人,就和用人工智能来写人一样合理、有前途,看了这两篇小说后,一定会对这个道理恍然大悟,同时对这一取材的巧妙之处会心莞尔。
这一故事主题却也是十分考验作者的,不仅仅需要把人与狗的一切现实细节处理好,更要抵达艺术的真实,也就是要写出抽象的层面。把现实写细、写准之外,还要再往前延伸一步,跨入无边的现实主义,成为超现实,于是离艺术的真实就能近一大步。我们知道,这一步很难跨好,略有一点荒腔走板,便会把荒诞变成荒唐,难以服人。总的来说,要走好这一步,需要两个要素来支撑,第一是稳固而有价值的问题意识,也就是为什么一定要写这个;第二是想象力和方法,也就是怎么把你一定要写的这个东西写出来,写好。在丁小宁的这两篇作品里,可以看到她对于人和狗所置身的日常生活和现实社会具备很强的观察力,然而这还不够,更重要的是,这一既日常又奇崛的故事主题,需要她在现实与超现实的边界上准确拿捏火候,甚至是添几个字就多了,减几个字就少了,这是虚构能力的进阶训练,必须最大程度地揣摩怎么控制好其中的界限、转折和轻重节奏。“我以为我是”系列看似写得单纯明快,云淡风轻,我却能体会到文字背后其运思的审慎和紧张,这是一个青年写作者的自我修炼,从这两篇小说的成果来看,是卓有成效的。
《我以为我是人》中的老李是一场化工厂爆炸事故的受害者,这场严重的事故几乎剥夺了他做人的资格与意愿,读者对这样的现实悲剧以及它所带来的创伤并不陌生,不过,这里的创伤所打开的是一种与众不同的陌生化的叙事。老李在事故之后收养了一只小狗,人狗相依为命,而“小李”作为一条狗,却越来越想做人,人的世界和命运的局限性,反过来成为狗的“异化”的无限可能性。小说用一种平淡自然的手法描写想做人的“小李”的种种行为,他回应人的语言,关注人的活动,甚至追求人类异性。不难看出,“小李”的行为实际上就是老李丧失掉的生命力再现,仿佛是老李自己重新获得了完整的躯体成长了一次,活了一次,虽然是一条“狗命”。这一主题在《我以为我是佛》一篇中得到更复杂的表现,以修复佛像为生的男主人公许常,被深埋内心而又十分扰攘的欲望所困,他不是知识分子,而是一个普通的手艺人,是“许多常人”中的一个——对作家来说是最不容易写好的一种人。这样的人缺乏自觉,不容易了解自己的内心世界,但并不意味着他们的内心世界不重要,小说也借用了“佛狗”这样一个生命对应物来描写这个普通而缺乏自信的男人。相比较而言,《我以为我是佛》里对人、狗两条线索的处理更为清晰,一是“阿无”这条通佛性的狗的“还俗”之路,二是许常经过种种探索和行动,悟到自身欲念的归属,以及肉身与佛像的关联。这两条线索各自有其逻辑发展,又存在着紧密交织的情节关系,不但人的身上,而且狗的身上也带有选择本性的犹疑态度和悬疑发展,使得“我以为”与“我是……”的问题变得更加缠绕、厚重。
从这两篇小说中,可以看到丁小宁的写作有一种纯粹而深挚的动力,这就是属于她的问题意识,我觉得是她的个人特色,也是她的生长点所在。她喜欢在带有哲学意味的,种种人性与存在的原点问题上,以小说做出个人思考,她先前发表的《去海口》《月光》等小说,都是在讨论表象和真相之间的关系,在现代生活中,脸、皮相、色相意味着什么,怎样用这些东西去定义一个人的存在。而这次她又带来了一大堆“我是谁”“我可以认为我是谁”“我怎么知道我是谁”。这样的问题对于那些老到的、臻于晚境的作家来说,可能带有返璞归真的意味,但对丁小宁来说,她却是在刚开始写小说的时候,就对这些哲学化、理论化的问题感兴趣,这不但带来许多自我挑战,甚至会有一点吃亏,因为要表现这些主题,必然要触及更多理念化的思辨,就小说而言,要有更形式化、风格化的故事去承载和消化这些问题。先前丁小宁在创作关于“脸”的小说时,是调动了自己的女性与成长经验,而“我以为我是”系列作品,则进一步创造出了客观化的叙事对象,在普遍性意义上对人的本真问题的表现力、想象力大大加强了,让人刮目相看。
(作者系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